宝玉满腹心事地在前面走着,秋纹跟在身后,脸上神情担忧,心底却是踌躇满志,但觉天高海阔,眼前俱是好风景。
“凤姑奶奶这处庄子收拾得极好,除了地方偏僻些,比城里的宅院也不差什么了,着实是个适合静心读书的好地方……二爷,您且放宽心,袭人姐姐不是那等没福气的,说不定养几日病情好转也不一定。”
主子重情是好事,可太过顾念旧人,新人又如何能出头?
秋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心里既为袭人叹息,也未自己庆幸,想着前几日太太单独将自己叫过去,私下嘱咐的那些话,心头滚热,满身心都是干劲!
她是贾府家生子,自觉容貌才干不输他人,奈何能被分到宝二爷身边伺候的个个都是人尖子,袭人和晴雯这两个外头买来的更是个中翘楚,生生把自己压得出不了头。
好在,晴雯性情桀骜,虽得宝二爷青眼却不为太太所喜,一向稳重城府深的袭人又一时大意露出破绽被太太抓了个正着放出府去。
碧痕、麝月几个论背景和人脉不比自己家深厚,也亏得她们乖觉,袭人病了后她们仿佛也察觉出什么,对待宝玉惟本分恭谨而已,再不敢如从前那般笑闹无忌,怡红院里,终于还原了几分主是主、奴是奴的等级分明和秩序井然。
这才有了秋纹的表现机会,她亲娘往太太心腹周瑞家里送了好几回礼,周大娘不经意间几句好话,就让自己成功在太太那里留了个好印象,虽名义上还是二等,这次出门,却略过其他人,单命自己好生照看二爷。
这次差使若是完成得好,回去不怕没有往上晋升的机会……太太所虑无非有二:其一,怕有人勾引坏了二爷,干出什么不体面的事;其二,二爷不肯专心科举文章,只爱在旁学杂说上下功夫。
前一条还好说,后一条却有些难办,宝姑娘那样的聪明人尚且没法子,自己可不更得好生琢磨……
认真说起来,满府上下,也只有林姑娘能拿捏住宝二爷,可是林姑娘比宝姑娘难得就难得在,她从不委屈宝二爷违拗本心,和老太太一样,任由宝二爷放纵性情,从不认为他所思所想、行事举止不容于时世。
作为主子,老太太和林姑娘怎么做都是对的,自己一个奴才却是不能,打小她就知道:规矩尺度之下,凡是不能和周遭人事相容的,必被排斥打压不能出头,凡是能和大环境水乳相融的,必然顺风顺水有机会就能上。
如今,她总算等来了属于自己的机会,太太的话要听,却不能全然遵从;同样的,宝二爷的话要听,却不必事事遵循。
李嬷嬷、茜雪、袭人,还有其他几个这些年陆续来到宝二爷身边伺候、又陆续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缘由被撵被打发走的婆婶姐妹,她们的前车之鉴就摆在自己面前,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主子面前得势的、离不开的,如赖嬷嬷那样的好奴才,自己需要学的、需要做的,还很多……
秋纹亦步亦趋地跟在宝玉身后,小心计算和保持着主仆之间该当有的距离,只忖度着说了一句,没得到二爷半点回应后,她也不着急不气恼,沉默着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周围的风景。
难得出门,同行之人还是林妹妹,宝玉兴致本该是高昂的,却因为挂念重病的袭人情绪低迷,眼前虽有新风景,他却无心赏玩,只闷头往前走,迷惘和愁绪充斥心怀。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僻静地方,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孩童正围在一处做词语接龙的游戏,他们说的都是诸如天地人、人口手、手足、足下、下上、上天之类的简单词汇,只是说了还不算,还得能写出来才算过关。
小孩子做游戏,自然不会正经用纸墨笔砚书写,而是以沙盘为纸,以竹枝作笔,就地取材,写完了擦去还可重复使用一点也不浪费。
恰巧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孩子虽接了下句却把字给写错,输了游戏只好讲故事以为惩罚,那孩子便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从祖母处听来的白狐报恩的民间传说。
因那故事实在新奇有趣,就连宝玉和秋纹都停下脚步细听。
那红衣服小孩虽手拙把个珍重的珍字写成木字旁,口才却着实不错,学起狐狸和呆书生的对话更是惟妙惟肖,引得其他小孩子们拍掌大笑。
宝玉也忍不住莞尔一笑,暂时放下愁绪向孩子们走过去。
孩童们都是山庄下人之子,见宝玉面生,便知道他是客人,便推着红衣小孩为首,上前给宝玉行礼。
“给公子请安!”
孩子们口齿清晰,神态活泼大方,并不见一点胆怯畏缩之态,宝玉不由微微一笑,问道,“狐妖报恩的故事很是有趣,不知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难得乡野之间有这样情节新奇不落俗套,用词浅白却并不粗俗的小故事,回去讲与祖母听,她老人家必定喜欢。
红衣小孩抿嘴一笑,“回公子的话,讲这个故事的人是养花的蒙爷爷。”
宝玉见这孩子肤色虽不十分白皙,却生得眉眼秀气,衣衫也很是整洁,心里便有几分喜欢,微微弯了腰低头问他,“不知蒙爷爷住在哪里,小哥儿方不方便带我上门拜访这位老人家?”
红衣小孩仰着头,“不巧了,蒙爷爷出门访友,不晓得几时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