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漏一线清明，冉冉紫气从东方而来，月落日初起，又是一个清晨。

鸡鸣取代打更声和滴漏，声声催人醒。凤姐自己穿了衣裳下了床，坐到了梳妆台前，西洋来的玻璃镜取代了铜镜，照得人眉目分明纤毫毕现。

镜中人非我，上妆后我演的却是谁？

镜子前的人表情怔怔然，又带着几分初醒时的懵懂。

丰儿掀开帘子进屋，身后跟着几个捧梳洗用具的小丫头。

“庄主今儿起得比往常早些……”

凤姐捂胸，“也不知怎么，今儿心口有些闷。”

丰儿上前挽起凤姐衣袖，“今儿是十月初六。”

凤姐下意识哦了一声，“是个好日子。”

丰儿一面补充说明，一面留神凤姐脸色，“大吉，宜嫁娶。”

凤姐神情微怔，向镜中人深深注视一眼后便没了表情，“难怪，今儿贾琏娶亲……”

贾家和新郎官贾琏今儿可有得忙，不过，关她王家大姑娘什么事呢？

“快马加鞭，安排几个妥当人送宝玉回去，哥哥成亲，他这个弟弟好歹得帮着陪客，明儿还得认亲不是。”

丰儿拧了帕子帮凤姐擦脸，“宝二爷昨天吃过午饭就回去了，您和林姑娘都醉了，还是竹夫人帮忙安排车马人手和给贾家的回礼。”

温热的水汽敷了满脸，抹散残存的几分醉意，凤姐一笑，“我只把米酒当甜汤喝，不想原来这般醉人，好在并不似其他酒水那般上头，我昨儿没发酒疯罢？不然若是惊着林妹妹，可就是我的大不是了！”

丰儿忍笑，“您的酒品可好着呐，倒也不像从前那样喊打喊杀的，只是缠着林姑娘抚琴，非要和她琴箫合奏什么江湖夜雨十年灯来着，林姑娘临走的时候还闹着跟您要曲谱……”

凤姐夺过帕子抹了把脸，“我忘了，你们也忘了吧。”

早饭很是清淡，就着刘姥姥送来的酱瓜，凤姐喝了两大碗熬出米油的白粥，丰儿看着半分没被动过的几样点心，抿了抿嘴唇心中不免多思量了几分。

“您今日怎么不等姑娘一起用早饭？”

凤姐吐出嗽口的茶水，“昨儿才给姐儿拜了师父，让她们师徒俩亲香亲香去。我今儿可有正事儿要办！”

丰儿好奇地问，“什么正事儿？学堂开学的事儿不是交给咱家未来大管家小红去办了吗？”

凤姐起身离了饭桌，手指掠过外衫领口位置上的珍珠盘扣，“本庄主昨夜心血来潮掐指这么一算，你猜怎么着？”

丰儿帮她套上一对赤红如血的玉镯子，“怎么着了？”

凤姐对着晨光晃了晃右手腕上的玉镯，望着那一抹足以比美深海赤珊瑚的瑰丽颜色，眯了眯眼倒也没卖关子，“你小红妹子红鸾星动，怕是好事将近了。”

丰儿抿嘴一笑，“不知是哪位管事这么有福气？”

凤姐从首饰匣子里挑出一副红珊瑚珠子的耳坠戴上，“可恨咱家管事不争气，却是便宜了贾芸那小子。”

丰儿见屋里只剩下凤姐和自己，眉头皱起，语气也有些迟疑，“芸小爷自然是有福之人，咱家小红也是千好万好，但到底主奴有别，卜夫人难道也不介意？”

凤姐莞尔，“论人品才干，论眼光见识，多少官宦人家的小姐都比不得小红，卜夫人和芸小爷这样的才是明白人，他们怎么会看不到小红的好处，身份有时重要，有时其实根本也不算什么。”

丰儿低头一笑，“您说的是！”

身份真的不重要么？

当然不是，不然怎么从一出生就被分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多少人搏命奋斗一辈子都得不到的，却是别人生来就有且毫不在意的！

从藏书楼最高处，可以俯瞰整个庄子各处风光，就连隔壁布局，也能瞭望大半。

风，无处不可去无处不可至，它送来隔壁的消息：隐隐约约的女子和孩童笑声，夹杂着几句诵读诗书的声音，还不等听清楚内容是什么，便又传来幽幽埙声。

一曲罢，穿着一身便服的老者回看正在煮茶的青年，“原来凤求凰用埙吹奏，竟然也别有一番风味……”

青年并不接话，老者自顾自陷入沉思，旁边白面无须的老管家像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

埙声止，琴声起，依旧是一曲《凤求凰》，却少了几分缠绵不尽，多了几分欢喜期待。

然而琴曲才到一半，忽然有不成曲调的呜呜声加入进去，一听便知是初学者或是捣蛋鬼在调皮。

老者不悦地皱眉，他正听得入神，不意竟被突如其来的噪音坏了兴致。

正不高兴呢，忽然又听到洞箫声起，接续上之前的曲调，依旧是凤求凰，曲意却是一派平静波澜不起，颇有几分任你情深似海我自岿然不动心的淡然。

老者愣住，他平生听过数次凤求凰，还是第一次听到曲风如此别致的凤求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