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蒙老爹整理出来的王家罪行实录,份量最重的只有书册最后几页:王家几代当家人与外地藩王的往来书信,以及一副绘有王家别庄暗道和秘密宝藏武器库的地图。
凤姐对于蒙老爹的感官略复杂,本以为是个小隐隐于野的高人隐士,谁知人家隐是隐了,却是隐忍复仇的隐。
他本有轻易便可灭杀王家老小的实力,当年他如果一刀结果了横刀夺爱的王老太爷和灭了他老师全家满门的王家九太爷,王家也没机会多做几十年的恶,原身王熙凤这一辈的更是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可人家就是不动手,硬是和老王八一样顶着现成的绿帽子憋了大半辈子,眼睁睁看着心上人为情敌生儿育女,眼睁睁看着仇人开枝散叶,富贵荣华。
心爱女子忧郁成疾去世时他没动手,情敌寿终正寝时他没动手,仇人孙男孙女遍地开花,亦如父祖辈般行恶时他也没动手。
可真是能忍能熬啊!
直至他自己的生命也即将走向尽头时,他终于动手了,陪上了大半辈子和可能得道的机会,送王家一个可能子嗣断绝的“大造化”,也不知这位蒙著蒙见微老先生到底图个什么?
“你怎么会怀疑上蒙老爹?”
元辰很认真地说,“是直觉,我就是靠着这种直觉多次在海上航行时躲过暗礁和风浪。心里有了怀疑后,我搜查过他的住处也跟踪过他:他会一些奇门遁甲之术,他的房间有机关暗格,我虽然计算出位置却打不开;屡次跟踪,他每每都能成功脱离我的视线,惟有一次,他喝了一点酒,让我终于跟上了他,他去见了一个人……”
他转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向客院的方向。
凤姐跟着转身,虽然已经猜到那人是谁,却还是等候元辰亲口说出答案。
“跟蒙老爹见面的人,是当今圣上排行第六的胞弟忠顺王。也是那一晚,我才知道,我一直住着的这座宅院原来竟是归属忠顺王所有。
这位王爷也是有意思得紧,自家别院明明就在隔壁,却非得跑到姐姐家借宿,他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反贼的巢穴吗?”
少年的语气满是嘲讽,凤姐有些无语,自己对他不够好吗,自己好好的家,怎么就成了反贼的巢穴?
忍不住提醒,“曾经是,自打我搬进来以后,就不是了。虽然我爷爷、我爹、我的叔叔们谋逆,我却没有不臣之心,只想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不过,你这个原本只是借住,现在却很有几分反客为主的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
元辰呵呵一笑,“龙生龙,凤生凤,反贼生不出忠臣孝子。姐姐的反骨并不比父祖辈少,只是你的反心藏得更深些罢了。”
凤姐没有急着否认,反而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何以见得?”
元辰比划了一个天外飞仙的剑招,“文心如人心,没有几斤反骨,写不出表面无欲无求如谪仙其实一直阴谋造反的白云城主,内心温暖明亮,写不出宫九这种以受虐为享乐的表态,还要我继续举例吗?”
凤姐开始有些后悔把陆小凤的故事讲给了元辰和其他人听。
历朝历代,文字狱屡见不鲜,谁知道书中哪行文字或是哪个人物的言谈就挑动了王朝当权者的敏感神经呢?
天下从来不缺聪明人,不缺善于发现的眼睛和耳朵,更不缺善于构陷的口舌。
元辰能看出自己温良表面下藏着的桀骜不驯,别人难道不能?
大意了,以后得把自己藏得更深些,不然,很可能死到临头不自知。
凤姐捏紧了手掌,却被掌心的硬物膈应到,那是蒙老爹在临别时赠予自己的玉扣,说是持此物求助,关键时刻或可保命。
细细琢磨,以蒙老爹之能,他当真不是故意让元辰见到他和忠顺王会面的情景吗?
很难说他不是有意提醒什么。
凤姐摩挲着掌心所扣玉扣,并不能确定,老先生最后一丝善意和人情究竟是给原身王熙凤,还是这具皮囊下,同为修者的自己?
若是给原身的还罢了,就怕他施恩的对象是自己,恩情是最难还的债,能不要还是不要了吧。
背在身后的右手用力攥紧,质地坚韧清润的玉扣瞬间化为齑粉,从她指缝无声洒落。
忘川边,一道踯躅前行的身影踉跄了一下,感受着自己与尘世间最后一丝牵绊蓦然断裂,他本就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惨然的笑意。
“罢了,罢了,终究还是与我无缘,可笑,我竟直到如今才知不可强求……”
忘川之水汤汤,还有没有船肯来再渡我一回?
一念至此,他魂魄的颜色又暗淡了几分,正茫然间,忽听见一个极清朗又极慵懒的声音唤住他,“既然已经喝过梦三生,为何还在忘川边徘徊?”
梦三生?是酒吗,还是茶?自打魂归地府,自己分明滴水未沾,何曾饮过什么。
他愣住,转身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金袍玉带打扮宛若凡间公子王孙的俊美青年站在一间客栈门口笑着问他,“原来是你,这次是打尖还是住店?”
他摇头,青年望着他身上一根快要消失不见的因果线,脸上笑意更深,“本客栈正缺跑堂打杂的伙计一名,你要来试试吗?”
他抬头,看见客栈门匾上写着“缘来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