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充耳不闻,继续往巷子里头走。
今日下过雨,那种洋灰地的味道尤其浓烈,混着青石板砖青苔的草木香,还有女孩儿头发丝仙气淡淡的花果香,一齐挤入鼻端。
似乎只要和她说上话,他对气味的敏感度就会上升。
“祝你早日驾崩!”夏梅茵骂得很大声。
这一句,叫他蓦地停了脚步。
回头。
看着她,莫名笑了笑,瘆得慌:“谢谢,原来我在你心目中是皇帝般的存在。”
“……”
和那个傻缺较量无果,夏梅茵去找管宁的次数大大减少,有次遇到不懂的问题找他求助,路迟青直接屁股挪开他凳子,挪到管宁同桌位置,单手支撑后脑勺目不转睛注视着她,嚼着糖块儿的嘴嘎嘣响。
夏梅茵转身而逃。
再也不去他班上了。
临近期末周,全校进入备考状态,就连学校门卫都戒备森严了,一律请假都要经班主任电话批准,手写的都不批。
如此一来,吓得各路牛鼠蛇神大气不敢抽,不敢以身涉险模仿班主任签名逃出校门外。
路迟青从不是省油的灯,这种规章在他眼里就是雕虫小技。
既然不能正大光明逃课,那就翻墙。
好死不死,今天一整天都安排了全年级统一测验,又是班主任监考,校长巡逻。
“一天考七科,这是什么魔鬼训练啊?”孟縠哀嚎。
“晚上还布置有作业,请问这是我一个十三岁小男孩该承受的吗?!”孟縠双手耷拉下去,整个人仿若一滩烂泥趴在桌上,肩膀耸耷着,已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教育局明文规定不能作业量过多的,啊,我要怎么做才能阻止这七科考试……”
路迟青正绞尽脑汁想翻墙的事情,听他自言自语辣么久,受不了他:“那你投诉去啊。”
孟縠正犯愁,暴躁道:“妈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学校的投诉箱都是上锁的,而且上边还有个监控,那妥妥自首信箱好吗!”
“那你别嚷嚷,吵死了。”
“哟哟哟又吵到你了哟哟哟。”孟縠激起身,笑的光辉灿烂,死皮赖脸地说,“就吵就吵,我会像鬼一样缠着你的,路爹。”
……
晚上,自修最后两节课,路迟青自己一个人偷溜出考场,桌上放着一张空白试卷,只写了姓名。
以前逃课必有孟縠,但由于今天他撒了个娇,成功恶心到了路迟青,晚饭食不下咽,厌男情绪高涨,今晚都没有鸟他。
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觉得孟縠翻墙太傻逼了,跳起来忒像白头美狐猴,他会忍不住笑,吸引来巡逻教官就麻烦大了。
等孟縠用仅有的那支断水笔挥写完自己大名,回头找他人影的时候,座位已然成空的。
……
学校的墙有两三米高,路迟青爬上去还挺费劲,他后退几步,助跑上冲。
少年刚长开的骨骼轻若飞鹰,动若脱兔,稍微那么一使力,人就稳稳攀上墙头了。
就在他欲往下跳,脚底踩上一丛青苔,人差点横着掉下去,所幸的是,他反应力足够灵敏,手压住墙头稳定重心,然而还是躲不掉这场祸。
下一秒,手心传来锥心裂骨的痛感,被什么东西戳到了一样,有鲜血涌出来。
是一枚玻璃。
有些学校为了避免学生翻墙逃学,会在墙头放玻璃片儿,路迟青愣是没料到这点。
他脱口骂了声操。
顾不上别的,他在书包里掏出包纸巾,摁住那道划痕伤,潦草蹭了蹭血迹。
等他处理完自己要事,回到箍桶巷,夜风吹得整条巷子都是清冷阴森的。
灯光始终点着,照顾每个夜里赴归人。
路迟青刚打开院门,对家门咿呀一声从里而外也打开了,走出一个夏梅茵。
她手里提着两包垃圾,抬眼和路迟青视线相触。
空气中满溢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陶土味,不浓不淡,她还是察觉到了,眉头紧锁,激光枪似的目光从他身上扫下来。
路迟青咳了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她这么光溜溜盯着,撇过脸去了。
视线落在他的手,夏梅茵开口:“你的手……”
路迟青看了眼手,下意识地藏于身后:“没事。”
“受伤而已,很丢脸吗?”夏梅茵认真的语气像个大人,“谁没有受过伤,我给你包扎吧,要是感染严重是要截肢的。”
见她担忧的样子,路迟青心尖处动了动,被蜜蜂蛰了下似的。
等了半晌,他伸出手晾给她看。
“你看,这伤口划这么长,还这么深,要是留疤得多难看啊。”夏梅茵絮絮叨叨地说,完全没留意到少年愈发暗沉的眼眸。
“我回去拿药箱,你等一下。”说完,她急匆匆跑回家里。
台阶上有路灯光,落在一层一层小石阶上,橘子似的光熏暖四周。
夏梅茵安安静静给他伤口消毒,拿棉签的手很稳,生怕抖一下给伤口擦出血。
路迟青就半垂下眸子,一声不响看她许久,她几根眼睫毛都能数得一清二楚。
“回去注意不要碰水,这几天要忌口,辣的生的都别吃,结痂痒也不要挠它,算了,这些曲阿姨会叮嘱你的。”夏梅茵边说边包扎,头也不抬,她今晚说了好多的话。
他淡淡“嗯”了声。
怕寒了她心,又转瞬改口,“知道了,小神医。”他很轻很乖地说。
夏梅茵也“嗯”一声,想到什么,问:“你想过要一个妹妹吗?”
路迟青想了下,说:“你得问我妈。”
毕竟这不是由他说了算,他也没想过生命中出现妹妹是什么滋味。
夏梅茵点点头,双手抱住膝盖,望向远处黑暗中的房屋轮廓,不由自主道:“要是添个妹妹,曲阿姨一定不会重男轻女,对每一个孩子都会很温柔。”
不像她……
路迟青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
她的神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难过……
“不说这个。”夏梅茵故作豁达洒脱叹了声气,“我要像苏轼那样乐观豁达,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
她转而故作轻松笑了笑,嘴角僵硬。
路迟青默了默,身形一动,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滑落下去,受伤的手指尖动了动,刚想捡起,另只手比她更快。
“这是什么?”夏梅茵拿起来,定睛一看,“信啊?”
“嗯。”
“谁写给你的?”
“一个女生,不认识,放学后塞给我的,忘扔了,你帮我扔了吧。”
“你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她展露一笑。
“……”
“应该是情书吧,真多人给你写情书,听别人说你烧都烧不过来。”夏梅茵啧啧两声,“你找个地方偷乐吧,那么多人喜欢你。”
路迟青不可置否,懒洋洋地抬头看了眼树梢上密密麻麻的叶子,在思忖会不会有蚊子咬她间隙,漫不经心问了句:“你懂什么是喜欢?”
“给你写情书就是喜欢。”
见她说的理直气壮,他更是忍不住笑了,“这就是喜欢了?”
“不然干嘛给你写情书?”
“幼稚把戏。”他淡淡置之。
夏梅茵愣住,气急败坏地讨伐道:“你可以不喜欢她们,但你不能诋毁她们的喜欢。”
路迟青看她一眼,莫名其妙的发现她炸毛的样子挺可爱的,心里笑了下,盯着她说:“我没有诋毁,只是不喜欢而已。”
“那你好歹也看一下吧。”夏梅茵实在不忍着看着这封情书被束之高阁,灌注心血了的,要是让写信人知道自己的心意被这样子轻视,一定很伤心的,她甚至不敢代入自己。
“懒得看,扔了吧。”他说。
“扔了不是很可惜,我看别人会把情书收藏起来。”
“傻啊,喜欢的人写的情书才会收藏。”
“那你至少看一看,你这都懒得看。”
“你读给我听。”
“?”
“顺便学一下她怎么写的,以后写封给我看看。”路迟青促狭微眯眼睛,用着激将法。
“??”
“学霸学东西不是挺容易的么,情书对你多简单,说不定以后用得上。”他继续对夏梅茵下了一幅猛贴。
“……”
她确实挺好奇情书都写了什么,学就不至于了。
在他含笑怂恿的目光之下,夏梅茵抿抿唇,挑了封桃花色情书,动作小心打开了它。
不知为何地,有点犯紧张,这种奇奇怪怪的情绪不应该这一刻滋生的。
就好像……这情书是她写的那样。
她才不会给路迟青写情书呢!
心里暗暗说。
夏梅茵清了清喉咙,摆出古人吟诗作赋那架子,开始绘声绘色念:“亲爱的迟青同学……不是为什么叫这么亲密啊?!”
路迟青也皱了皱眉,道:“念你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也许是一见钟情,也许是你常常出现在我眼中。我试图用一段话去形容你,字字难敲写出一段长长的话,可是你眉眼一弯熠熠生辉,就让我觉得不行,这些句子写不出你眼里的星辰,写不出你唇角的春风,任何一个词都及不上你半分的惊艳……”
夏梅茵被信的内容迷昏了头,完全不考虑路迟青的话是否有陷阱,读到一半,才开始回味路迟青的话,怎么越嚼越觉得路迟青的话好奇怪。
她凭什么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还给他念情书?
而且,这种肉麻的情书,当她读的时候,心里酸了吧唧的,无名怒火占据心头,这种陌生的滋味对她十分不友好,她想撕了这封情书。
扭头一看,路迟青正凝眸听的很认真,似乎从他没什么痕迹的表情中捕捉到一抹不动声色的愉悦。
他至于这么高兴?
野火焚烧大地那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滔天怒火席卷她心底,蔓延上心头,夏梅茵念不下去了,舌头在齿间卡顿,她扭头,定定地瞪着路迟青,这个惹她不开心的讨厌鬼。
“怎么不念了?”
“我不想念了,你自己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