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小满于是不再问了,他想,自己大约已经知道了。从今往后,邵哥哥不会再出现了。
天已经有些亮了。
回去的路上,有早起的人家已经打开了门,扫着门前的积雪与炮竹纸皮。
沈砚书还静静地躺在榻上,裴怜尘将那团白白的魂掏出来,松开手,那团白光便自己没入了沈砚书眉间。
裴怜尘看了他一会,决定先去弄点吃的,毕竟这一夜折腾,程小满和沈砚书应该都又累又饿了。
只是到了灶台前,裴怜尘才有些苦恼,自己可不会做饭,于是找了找,将前些日子剩下的冷馒头用法术温了温,配上点小腌菜,就端了出去。
裴怜尘端着剩馒头进屋的时候,沈砚书竟已经醒了,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怎么了?”裴怜尘走过去放下一盘子满头,才发现,桌上还有一副新作的画。
远山迤逦,河水汤汤,岸边蒹葭如雪,系一叶孤舟。
又题字道: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或许这便是邵嘉与沈衷想要同归之处,只是——
清丽淡雅的山水之间,突兀地多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小人,小人脑门上还有半个鬼画符,一手拿着弹弓一手拿着剑。
······
是程小满!
好端端的一幅画,就这么毁了!
程小满也啃着馒头夹腌菜凑过来看,大怒:“居然把我画得这么傻!”
裴怜尘:“小满,不要一边啃馒头一边说话。”
“这是他画的吧?”沈砚书忽然问,“他去了哪里?”
裴怜尘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沈砚书。
“没了,和沈衷一起。”程小满嘴快地说道。
“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裴怜尘瞪他。
沈砚书忽然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不是。”一抬眼见裴怜尘和程小满都盯着自己,想了想才说,“我曾于画中见一人,夜夜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后来他与藏画一起皆丧于大火,我了无生趣——”
“那你如今·····”
“说来奇怪。”沈砚书抬手轻轻摁在胸口,“好似大梦一遭,那些锥心之痛,竟都恍如隔世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就连那画中人的面容,也想不起了。奇怪啊,我为何会如此痴迷于画呢?”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裴怜尘仍有些担心他。
“去同家人道歉,不管他们还愿不愿意接纳我。然后·····或许会去考个功名吧。”沈砚书轻轻地说。
裴怜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有些恍惚,先前那个痴傻的、万事不挂心的沈砚书,究竟是更像真正的沈砚书,还是更像真正的沈衷呢?只是知道这个答案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裴宁初三的时候又来了,提着鸡鸭鱼肉来拜年,还带了一碗桂花糖酒酿小圆子,看见沈砚书恢复神智,高兴得差点滑倒在因为没人打扫而结了冰的庭院里,因为想着酒酿小圆子不能撒,硬是在冰上踢踢踏踏跳了半天舞,终于稳住了身形,把酒酿小圆子好好地端上了桌。
“好甜。”沈砚书尝了一口,在裴宁期待的目光里,淡淡地说出了中肯的评价,又问:“这一碗你放了几勺糖?”
“十勺啊!”裴宁理直气壮地说,“之前放少了你要哭的。”
兄弟,你想齁死我吗!沈砚书嘴角抽抽忍了下来,说:“那真是,多谢你了。”
或许是从前的执念太苦,吃多少糖都嫌不够甜;而如今的日子······裴怜尘看着墙上那幅被新裱起来的画,沈砚书又在上面添了几笔,程小满旁边站了一个自己,河边一人在船上,正要牵另一人上船,原本空旷的郊野,又添了许多摊贩与行人,是欢声笑语的寻常人间,亦是同归之处。
“我打算将后院那一箱灰烬找人制成墨。”沈砚书推开酒酿小圆子,裴宁难以置信地看着被推开的只吃了一口的酒酿小圆子,问:“你怎么不吃了,不喜欢了吗?”
“你尝一口。”沈砚书说。
裴宁于是自己尝了一口,顿时热泪盈眶:“对不起,我以前不是看你傻故意欺负你。”
“我打算将那箱灰烬制成墨。”沈砚书又说了一遍。
“啊???”裴宁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去帮我找人。”
莲堤的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离开的时候,裴怜尘在门前停了一会,看着除夕那天几个人一起写的略显拙劣的春联,仍旧有些失神。
寻常家宅,白雪庭中,闲将万事烹酒。
自在天地,春风行处,乐与千家同歌。
岁岁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