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杨善终于动了一下,他僵硬地扭过头,动了动唇,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如果一切都像楚云陵提到的那样,那他从年少时就不断寻觅的真相是多么残忍可笑。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知道自己不能听信片面之言,哪怕楚云陵讲得格外确凿,提及的说法都与现实相连,可他也应把一切都查清楚了再下定论。
尽管潜意识里思路是这样清晰,但实际上,他仿佛被过去各种各样嘈杂的声音围在了一起,师父、小师弟、少年楚云陵……好像所有人都围在他身边,每个人都说着不一样的话。杨善极度混乱,他捂着头蹲下,整个神魂仿佛被东拽一下,西扯一下,都在不停角力,险些没法维持入梦术。
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该信谁。
况且从现实来讲,就算他死抓着楚云陵不放,他也有的是办法再度销声匿迹,有何必要费心来编造这些谎话呢?即使从编造谎言的角度上,他亦完全可以构造出一个更加能说服人的‘真相’,为何还要抹黑已经死去的师父。
除非有怨。
那哪里来的怨恨呢?
杨善感觉自己几乎走入了死路,他想不到楚云陵扯谎的必要。他没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有人已经离他非常近了,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好半晌,杨善才触电一般回神。
当他一抬眼,发现楚云陵就快碰到他的时候,他立马往后退去,紧跟着一个踉跄,好在这是意识中的世界,并未发生跌倒的事。
楚云陵指尖僵了一霎,很自然地收回了手,看着杨善站起身,他随后跟着直起腰。
两人站得很近,只有半步之余的距离,在这片没有丝毫色彩的空间中,气氛有种躺进了棺材似的压抑。
这时,没有人再往后退去,也没有人轻易打破这个微妙的距离。
杨善终于开口问:“百年前,你离开苍月山后想救那个人,是谁?”
楚云陵道:“这是你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他略笑了下,也许是想缓解眼前这种僵持的氛围,但没什么用,他继而说,“如果重新来一次,我不会救韩元起。但当时的心境,我……已经忘了。曾经是想救他的,不过没有成功。”
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说了出来,两人都看着十分平静,但内心都绝不如表面这样。
事实上,楚云陵怎么可能忘记。当师父倒下后,杨善望向他的那一眼,其中所饱含的情绪实在太多,也许是震惊错愕,也许是心痛愤怒……那一眼令楚云陵往后数年间无法释怀,反反复复去回念那个目光。
他会怎么看我?他会怎么想我?
年少的楚云陵绝对无法承载这个目光的重量,那时他产生了要挽回眼前一切的冲动——仅仅不想在一个人眼睛里看到重若万钧的失望,哪怕那挽回的是一个错误。
杨善掐了掐掌心,再问:“黄泉毒呢,你从哪儿得来的?”
楚云陵没有犹豫,道:“少微给的。”
“少微?”杨善怔了片刻,才低低重复了遍,他扯动唇角笑了笑,那神情比哭还难看,“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楚云陵迟疑了一霎:“少微全族之人,皆被韩元起……炼成了尸傀。”
仅就当年开辟人界通道尸傀的数量而言,是完全不足以令韩元起有信心炼制‘活傀’的。毕竟那需要成千上万的经验才能支撑起来。如果后来是在灵界,或许韩元起多少还顾忌着点,但在人界,有着神医之名的韩元起,什么时候都有机会。只要他想。
至于韩元起曾经做下过多少桩这等事,已经无从知道。百余年的时间,太多的凡人历经生老病死,当年的‘神医’也早就死去,一切都难以考证了。
杨善闭了闭眼,良久后,沙哑地道:“我曾见过你和师父吵架,是因为这件事?”
楚云陵微微摇头,道:“少微知道了他族人的事情,所以,韩元起想拿少微作为活傀……练手。”
练手?
这简直比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恐怖。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大家都讲究死后安宁。若是被当成物品一样炼制成傀儡,不管结果如何,那都已经丧失了人的最后尊严。
杨善已经没了再开口的勇气,他的眼神虽还望着对面,可目光仿佛早就穿透虚空,见到那百年前绝望困境中不断挣扎的人。
或许,更多是极力求生、却连挣扎都办不到的人。
他感觉快喘不过气了。
“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
“你不是修士吗,你不是修仙者吗——”
“你帮帮我,帮帮我——”
耳畔不断传来遥远的呼救声,一个个无辜的人朝他伸出手,不断发出乞求的哀声,那仅仅只想要活下去的愿望,却那么艰难。
梦境的空间突然剧烈动荡,摇摇晃晃被撼动着,没有撑多久,就整个崩塌了。杨善的意志已经完全撑不起这个梦境的存在,他一下就从楚云陵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