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悉浑身都是使不完的朝气,把他这个迟暮之人推倒在懒人沙发上,就换了身衣服,说要去晨跑。
外出旅游,半夜坐火车回来,凌晨五点钟,居然还有力气做运动,王玉儒是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生活节奏了,他扯了个哈欠,意识就随着视线一起逐渐朦胧,直至完全消失在睡梦中。
被阳光唤醒的时候,王玉儒闻到空气中飘着一点点的甜,他从沙发上坐起,看到放置于手边的牛奶与三明治。
他喊了一声翟悉,空荡的房间就用沉默回应他。王玉儒醒了会神,拿出手机来,看到翟悉半小时前的留言。
-翟悉:记得吃早饭。
行李还在,应该不是回家了,就算真去晨跑也不可能跑这么久,唯一能给翟悉丢个早饭就消失不见的行为作出合理解释的,恐怕只有——在火车上睡了一觉之后醒酒了,于是开始躲着他。
捋顺这个缘由后,王玉儒忽地一愣。
这个看似天不怕地不怕,无畏到无以加复的小勇士,其实心底也是在胆怯的吧,因为承担不起被讨厌的疼,所以选择在白昼来临前,把一切都藏在那个其实并没有很醉的?岛之夜里。
王玉儒闭了闭眼,迫使自己漠视掉不该在此刻出现的恻隐。
他给翟悉回说“你也是”,翟悉没有再发来一句。吃完早饭后,他拖着两人的行李回家,翟悉也不在家。赶着去上班的胡润妮问他翟悉去哪了,他只好说不知道。胡润妮立马给翟悉打电话,他才在电话声里得到失踪者的足迹——“我在珠宝市场。”
“大早上去那儿干什么,有毛病,”胡润妮尖着嗓子喊,“赶紧回来,再不回来就把你头噶了当珠宝卖。”
听到她催翟悉回来,王玉儒没有久留,放下行李箱就回学校了。
从放假状态转入工作状态,他只用了一秒。坐在工位上,王玉儒如饥似渴地看着论文,却不知为何,心底往下再翻十八层的地狱里,却总有一个让他对微信消息多加留意的冲动。
他干脆强行锁机,这种潜意识分神的状态就消失了。
可是重复的日子里开不出花来,只会一遍遍地积攒着对循环的麻木。
翟悉被東央第一医科大学录取的消息,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枯燥里,挑起感官敏感的第一把秤杆。
胡润妮把录取截图发在一家人群里,只有他现身发言表以祝福,翟悉仿若离线,就连王宇也成了冬天的知了,徒留他那一排祝贺的符号在群里孤零零地晾着。
而后再次听到翟悉的相关讯息,还是周末去给张纯政上课的时候。
十四五岁正是完全未对世界袪魅的年纪,张纯政咬着笔帽,说起翟悉时像是仰望供奉的神明。
“翟悉哥好牛掰啊,”他发现身边这位家教老师居然没有批评他走神,就继续说了下去,“学习成绩能进步那么多,高考完就自己开辅导班挣钱,我妈还说,他以后要当医生,治病救人耶!泰裤辣!”
王玉儒注意到,“医生”两个字让自己的心一缩。
他想了想,没有为翟悉辩解。这是翟悉绝望无奈的身不由己,却也是属于胡润妮的至高荣誉。
邻里邻舍口口相传的速度不容轻视,就连张纯惠也已经得知翟悉被医科大录取的消息了,王玉儒讲完课临别前,她还开玩笑说,你弟以后的路直接稳了。
王玉儒沉默了。他在不同的人口中听闻翟悉被录取的事情,却唯独没有从翟悉那里获知一二。
“诶,那你以后呢,”张纯惠自行补上了这段对话空白,她微笑着,抬起头来说,“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王玉儒被她问住了。
之前在马允森手底下煎熬度日,他只想要尽快毕业,随便哪个互联网企业愿意收留他都可以。可现在,拔除掉痛苦,可选项多起来,他反倒陷入了决策瘫痪。
“走一步看一步吧,”王玉儒说,“目前还没想好。”
张纯惠有点心神不宁,她的目光空空地穿过半个客厅:“那你以后会留在乔天吗?”
“都说不准,”王玉儒知道她在考量些什么,索性趁此坦明,“还是你编制内女教师吃香,立业了成家也不用愁,工作后肯定不缺人介绍。”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几秒。
张纯惠很快就接上了话茬,她依然是温婉地笑着:“感觉还是你更吃香,各方面条件都这么优秀,都用不到介绍这一步,就先自己选好了吧?”
王玉儒拉上书包拉链,亮出了最后的底牌:“那得等我立业以后了,那时候谁知道,说不定还要麻烦张老师帮忙牵线搭桥。”
张纯惠笑了起来,苦涩又无力,却又有几分澄澈宁静的释然。
“好好好。”她笑得快要哭出来了,还要给王玉儒拿水果吃。
王玉儒没有从别人家顺吃的的习惯,谢过张纯惠的好意后,就挎上背包,离开了她家。
如果从功绩角度考量的话,张纯惠无疑是组建家庭的最佳人选,但王玉儒不会那么想,在他这里,张纯惠永远都只会是远亲不如近邻的那个近邻。
走出楼道,他朝家的方向看过去。
他们所住的楼栋与张纯惠家隔着一片小广场,目之所及处,是那扇被防盗网护住的小窗,窗子守着的,正是翟悉的房间。
这个时间点,……应该不在家吧。
也许是在辅导班。
或者是其他任何什么地方。
“看这么久也不打算回去是吧?”
王玉儒转过身,看到挽着臂靠在单元门后的翟悉,没想到这个任何地方居然就近在一步之遥。
他避而不答,反问:“怎么没上去?”
“张纯政遇到我就跟要追星似的,”翟悉躲开王玉儒的眼神,松开臂膀,双手插兜走出来,“我嫌烦,就在这儿等你。”
只才几天不见,眼前人却和印象中最后的影像略有出入,翟悉身上有一层看不清的忧郁,丧感十足,快要把他整个人都腌入味了。
因此,王玉儒眼前这个燥热的酷暑也都随之失色。
他没问翟悉等自己做什么,像是触发了条件函数,张口就说:“看到你的录取结果了,恭喜你啊,苦尽甘来。”
“妈又不在这儿,不用说这些客套话吧。”翟悉似是有些困恼地抽了抽嘴角。
王玉儒站在翟悉的立场上想象稍刻,最终吸了口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刚开始肯定不好接受,但学下去,也许你会慢慢发现,这也是个不错的专业。”
他都做好被翟悉反驳的准备了,旁边那人却很受用似地点点头,回以隔靴搔痒的一声“嗯”。
王玉儒知道,翟悉情绪低落的时候才能吸纳进去他说的话,两人绕着小广场无目的地走了两圈,王玉儒便多劝了几句,翟悉始终认真地倾听着。
“我也不是有多不想学医,我只是不想去那个学校,”翟悉从路过的灌木丛上薅了把,不知是把拽下来的叶子当成哪一条挣不开的规束,一下又一下地撕成了细碎的小块,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就是那学校……太远了。”
王玉儒明白他所谓太远的另一端,是自己。
他没有再贸然安慰,翟悉今天的表现实在太平静了,既像是经过大悲大喜之后顿悟无为而治的真理,又像是被更沉重的苦痛榨瘪了全部的失望与不满。
“其实也不远,”王玉儒想了想,继续说,“只不过每一次回来都是精心计划的了,期待会更多,回家路上的开心也会更久一些。”
翟悉点点头,转过头来对王玉儒露出一个很牵强的笑。
在他费力挪动嘴角肌肉的同时,王玉儒从直觉和理智上都察觉到了事态的不对劲。
?岛一行后他们都在躲着彼此,如果翟悉是想借志愿录取这件事儿来缓和尴尬,他劝解了这一路,翟悉不会仍是这副找不到台阶下的苦涩模样。
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橘猫从他们身边逃过去,王玉儒又走了几步,最后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转身面对着翟悉:“今天来找我,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翟悉啊了一声,摇摇头:“没什么事。”
那种越来越阴沉的预感逐渐逼近,王玉儒抿了抿唇,直接戳破了翟悉无用的坚持:“你真的很难藏住事儿。”
翟悉低着头,没说话。
“怎么了,”每到这种时候,王玉儒只能耐着语速哄道,“告诉我好吗?”
翟悉闷了两秒,再抬起头时,王玉儒看到了一双像是被石榴汁晕染了的眼眶。
“哥。”翟悉的声音里有着颤抖的示弱。
王玉儒专心致志地看着他:“在。”
翟悉又缓了几秒,才说:“爸不让我跟你和妈说,但我觉得还是得告诉你。”
双腿有一瞬地发虚。
王玉儒用了点力气,把自己稳稳地固着在地面上,然后面无表情地迎上去:“嗯,你说。”
“爸从甲板上摔下去了,好像摔断了肋骨,他怕气着咱妈就没回来,现在在他们公司的疗养院住着……”
王玉儒点点头,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出录取结果那天,妈在做饭,就让我跟爸打个电话说声,我打到别的船员那里才知道……”翟悉言语里的怯意被王玉儒耐心的镇定抚平,他做了个深呼吸,继续往下说,“他们那阵儿都在甲板上闹事,爸就上去看看,结果一不小心就被人给推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