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翟悉了解完情况,王玉儒凝重地看着地面,气氛也随之凝结成沉默。
他看了两分钟,抬起眼来问:“你辅导班那边能腾出身来吗?”
“能,有余停顶着。”翟悉说。
“那我回学校请个假,”王玉儒看着翟悉,“你给爸打个电话,跟他说,我们马上去接他回家。”
翟悉中蛊似地点点头:“哦,好。”
交代完这边,王玉儒就立刻打车返回学校,今天秦迪没有课,应该会在办公室。
虽然教授不需要坐班,但无论寒冬酷暑,秦迪总会坚持守在岗位上,也许一整层楼的教授在办公室的时长加起来才能勉强和她划上等号。
王玉儒敲响办公室的门,来为他开门的,果然是秦老师。
“玉儒,”秦迪见到他便温和地笑了,“有什么事情吗?”
王玉儒走进办公室,秦迪给他拉了椅子,但王玉儒没有坐,他感觉自己现在仿佛就是块木头,一板一眼地说:“老师,我想请两天假。”
“我还想要不要给你放个假,”秦迪迟疑了两秒,“我听桑臾提过,你母亲刚做完手术,是该休个假回去好好照料一下。”
“是因为另外的事情,老师,”王玉儒感觉他的身体在变轻,一部分感受好像随着灵魂一起蒸发掉了,他听见自己不动声色地说,“我爸摔断了肋骨。”
秦迪的眼神突然就疼起来了,她看着王玉儒,默默地叹了口气:“为什么要让我的学生承受这么多。”
她注意到王玉儒发干的嘴角,猜到他应该是赶路前来,便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你直接等到九月开学再来吧,这段时间家里应该很需要你,压力肯定太大,如果需要帮助之类,要及时和老师沟通。”秦迪说。
听到请假成功,王玉儒松了口气,可又忽然意识到什么。
到九月还有一个多月,这么久的假期,在卷生卷死的東央大学着实罕见。
他有些犹疑不决:“可是一个月不科研……”
听起来就像是会被人落下很多的样子。
他从不愿争强好胜,他只是被优胜劣汰的选拔体系浸润透了,一旦有人超过自己就会丧失安全感,仿佛一脚踏进淘汰的粪池里,然后信念就会在这个臭气哄哄的地方崩塌成碎渣。
很奇怪,秦迪却好像能看得懂他在想什么。
“不用担心进展,”她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扫过来,声音又轻又有力量,“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玉儒,只要你一直在路上,慢一点也是没关系的。”
王玉儒听懂了,他鞠躬说:“谢谢老师。”
“没事,希望能对你有帮助,”停顿稍一会儿,她又补充说,“这也是当年史教授对我说过的话。”
王玉儒在那一刻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叫做师门之风的传承。
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不知该如何表达,秦迪也没再给他道谢的机会,飞快地签好假条,就对他宣布了放假。
之后王玉儒回寝室简单拿了几样东西,就叫上翟悉,一起乘高铁前往王宇工作的城市。
路上翟悉就一直在心神不宁,像是游走在神志散架的边缘。按地址寻到王宇床前,看到王宇惊喜地想要坐起,却又因胸部的闷痛卡住,只能向前探着胳膊咬牙傻笑时,翟悉的表情终于受不住地剧烈波荡,嘴唇颤抖着,眼睛已经泛红了。
王玉儒挡在了他面前,走到王宇床边,喊了一声爸,俯下身来问他什么感觉。
“就是这块儿疼,”王宇在胸口画了个圈,“其他没事儿,养一养就好了。”
“咳嗽的时候疼吗?”王玉儒问。
王宇挠挠头:“有点儿。”
“深呼吸呢?”他又问。
“也会有点儿,”王宇说着加大了点呼吸力度,忽然闪到腰似地脸上一抽,“哎呦,我慢点喘气就没事了。”
王玉儒说好,然后拿出手机,王宇立马就紧张起来:“没跟你妈说吧?我就不回去给家里添乱了,在疗养院就挺好……”
“我叫了去人民医院的车,”王玉儒略过父亲的视线,转向床侧的护工,“疗养期可以直接回家吗?”
被盯住的护工有点走神:“啊,是,是可以的。”
王玉儒点头,转身对翟悉说:“帮爸收拾下东西。”
“哎——”看到王玉儒一指挥就立马别过脸去行动的翟悉,王宇终于急了,挺着痛撑起上身,“真不用,这边住着又不花钱,还回去折腾啥啊。”
“爸,”王玉儒扶他坐起来,“回不回家,都得先去医院做检查。”
这所疗养院的规模也就是半个乡村小学,上楼时王玉儒注意到这里的就诊区,和他们小区诊所非常像,一台像样的医疗器械都没有,难怪连骨裂都还不确定。
王宇唉了一声,翟悉提着包过来,把柜子里的衣服扫荡进去,转身低声说:“爸,你就听哥的吧,你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
“哎哟,我是……不想让你妈知道……”王宇满脸颓然地坐在床边,他蹬上鞋,却弯不下腰来。
王玉儒在他身边,自然而然就蹲了下来。
“不用不用,”王宇上身不方便活动,直接抬起腿,腾空系鞋带,“我自己来,自己来。”
让光宗耀祖的儿子给自己干这种事,他抹不开面儿。
王宇穿好鞋也没有立刻站起来,还想再斡旋一下,他讨好似地赔笑:“你们跑这么远来,吃饭了不,我先带你俩去买点东西吃。”
“司机已经到了。”王玉儒站起来。
“你说说你俩这是干啥嘛,我真没事儿,不用查的……”
王宇随说着,就被俩儿子一左一右押罪犯似地给架走了,而他口中的不依不挠,也终于在看到CT诊断后当起了缩头乌龟——右侧肋骨折了五根。
相对于其他部位的骨折,肋骨对生活的影响甚微,医生建议保守治疗,静养即可,注意避免二次受伤。
只是这个静养的地方还存在争歧,王宇跟钻了竹筒似地就是不愿回家,王玉儒见翟悉因为游说不动他,急得眼圈又变了颜色,只好叹了口气,出面挑明了背后的因果:“爸,我们就跟妈说,你是自己摔倒的,行不行。”
王宇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那她也会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她现在可不能生气。”
“你不跟她说她更生气。”王玉儒说。
翟悉立刻掌握了话语权,搬出来当初瞒着胡润妮开辅导班的后果以警醒他爹,王宇已然松扯下心弦,经翟悉这一顿劝,便也就半推半就地被俩人扛进了车,踏上归家的路程。
豹子女胡润妮还是绕不开生气的宿命,看到病恹恹的丈夫,一边给他炖鱼蒸虾,一边举着个锅叉破口大骂:“他奶奶的,连楼梯台阶你都看不好摔下来,你说你还能干什么?你现在又要干什么?别动!老实躺好吧你。”
王宇被她吼得,木乃伊一样裹着被子,话也不敢说。
他俩在家里同框的时刻太稀少,虽然胡润妮咋呼得像个鼓风机,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看着还挺逗趣儿的,翟悉憋着笑,看着这场单口相声,蹭了一顿高蛋白晚餐,然后惊奇地发现,王玉儒吃完饭居然没走,进浴室洗澡去了。
这是要留宿?
翟悉内心狂喜,在客厅耍手机也耍得不专心,等他哥出浴就唰地一下看了过去:“你不用回学校?”
王玉儒从客厅经过:“我放假了。”
“不是请假么?我还以为你只请了白天的假,”翟悉丢下手机,跟在他身后,“你直接给请成放了,几天啊?”
王玉儒走进卧室:“到你开学。”
“这么久,”翟悉跟着挤进屋来,扑在他床上,脸上的激动早已遁藏不住,“那你就一直待在家里吗?”
瞥了眼趴上床撒欢的翟悉,王玉儒都能幻视出一条疯狂摇摆的尾巴,眼看着心思就快要被甩出来了,他赶快施法止住:“家里没事的话,就去图书馆。”
“哦。”翟悉面无表情地翻身坐起。
俩人对话中断,另一边胡润妮的吼叫声回响过来,在不大的空间里格外清晰,翟悉听了会儿,转过来问他:“哥,你不让跟妈说是被人推下来的,是怕她去告状吗?”
王玉儒给他换了换主语:“是爸怕,怕让人赔钱。”
“爸怕妈去找那人赔钱?”翟悉眯着眼,似乎看不太透。
“嗯,”王玉儒解释,“他怕因为钱把关系闹僵。”
“这有什么好怕的,”翟悉不服气了,声音凌厉起来,“哪有白吃亏的道理,就算那人是失手,不也得承担相应的责任吗。”
王宇就是个惧怕冲突的老好人,以翟悉看待世界的视角,确实很难彻底理解,王玉儒也就没再继续剖析了,淡淡地说:“爸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