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儒握着方向盘,车窗之外,翟悉独自站在路旁,背着手,轻轻地说了声拜拜。
胡润妮扒扯着车窗玻璃,看着一手养大的儿子与自己越来越远,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最后嘱咐说:“好好学习!听见了吗!”
“听着了。”
这是王玉儒听到翟悉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看向侧视镜,翟悉一米八七的大高个,现在居然也那么小小一只,一半的镜子都占不满。
心率平静得很诡异,就好像方才的心跳加速只是昙花一现,该离别时,依旧摆脱不了萧瑟的命运。
不过分别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开始呢。
翟悉要拥抱新生活了,他也在这个夏天换了导师,说白了谁都一样,前方的路皆是未知。
或许是因为心不在焉,也可能纯粹是路越熟感觉用时越短,回来这一路,王玉儒几乎没怎么察觉,就莫名其妙地开到了家。
把胡润妮送回,又烫了药拿给王宇,他就一刻不停地回学校了。
开学季繁事较多,王玉儒刚给研一新来的师弟师妹安顿好工位,就被秦迪叫去了办公室。
她拽过来一张椅子,坐在王玉儒对面,温声询问他这个暑假的情况。
家里的事被王玉儒的一句“一切都好”简单带过,随后他从钥匙上取下U盘,双手递上:“秦老师,这里面是项目相关的全部程序,已经用Sunrise进行实验,理论上能完成全自动焊接了。”
秦迪面容微愣,停了几秒最终问了句:“你暑假没休息吗?”
“放假回家休息了几天,”王玉儒说,“程序不是很难,老师,继续往下推进项目进展吧。”
说完王玉儒恍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从来都是老师拿鞭子赶着学生,而他竟敢堂而皇之地向秦老师发出催撵。
背后一阵发麻。这话要是怼给马允森,估计能直接被他的唾沫星子淹死。
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而然秦迪只是喜悦地笑着:“正巧了,我暑假去了几家焊接技术公司巡查,目前最适合合作的还是焓特,这样,我和那边的负责人说一声,过两天你有时间了去对接一下。”
王玉儒有点懵:“老师,直接和我对接吗?”
“哦,对不起,”秦迪抱歉似地点了点头,“忘记问问你的意愿了。玉儒,这个项目交给你来负责可以吗?”
这可是去年秦老师申请的国家级立项,且隶属于東央省政府的重点研发项目,立项资金高达六百万,项目不仅牵涉理论演化,还要具体批量生产焊接机械臂,牵涉重大,不是小虾小将所能应承得下来的。
王玉儒理所当然地犹豫起来。
“不用担心工资,”秦迪多少了解过马允森的吝啬与抠门,于是宽慰说,“你负责项目期间每天会有300块补贴,每月我还会多给你发一份劳务费,另外结项后你也可以分得一部分奖金。”
世人都不能免俗,经过马允森那六万多的勒索后,王玉儒也深知这二两钱的重要性。
他有一丝丝心动,但更多的还是对自己能力的怀疑。
“老师,”王玉儒看着秦迪,“我害怕我做不好。”
“不用怕,我相信你,就算做不好也就我在,”秦迪说,“而且程序都是你完成的,这其中的细节你最了解,我也想不到有能取代你来做这件事的人了。”
王玉儒吸了口气。
那些不要故步自封、勇于向前迈进的口号已经触动不到他了,摆在眼前最现实也最诱人的,是那些高额补贴和奖金。
钱,太需要钱了。
前不久才刚发下来的那笔奖学金,打水漂的功夫就溜走了。
他研一没发期刊,只有在人工智能自动化大会的那篇会议,没机会申请国奖,只堪堪得了个一等奖学金,再加上一起报销下来的差旅费,才勉强能凑够给翟悉买开学物资和笔记本电脑的钱。
而且一想到翟悉还一直没换新手机,用的还是自己退下来的老破旧,王玉儒心口就愧疚得发酸。
他感觉自己不需要再做什么心里斗争了。这个梁,他就是没能力挑,也得逼自己抓住机会接应下来。
所以最后王玉儒点了头:“好的老师,我会尽快和焓特进行对接。”
“不用急,慢慢来,”秦迪也是私心想多帮到他,“当做一个锻炼的机会。”
“谢谢老师。”王玉儒站起身来,弯腰鞠躬道。
“不用这么客气。”秦迪笑着,扶他直起了身。
一周后,在秦迪的引荐下,王玉儒来到了焓特公司的部门经理办公室。
与他对接的是个年龄偏大的精干男士,姓林,担任的是业务部门的经理。
对方可能也没想到一个国家级项目的到访者居然是个二十露头的小青年,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就有点傲慢不逊,鼻孔上翘着,质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你真能行吗?”
“林经理,”王玉儒不慌不忙地说,“整个前期的技术研发都是我独立完成的,后期我也会全程跟进,竭尽全力不辜负您的期望。”
吞云吐雾的林经理想了想,把烟摁灭,拿起手机边拨号边说:“那我先找人带你去工地熟悉一下焊接的流程。”
“好的,麻烦林经理了。”王玉儒说。
电话接通的同时,房间门被敲响。
“进,”林经理一声令后,又冲手机喊,“曹闰国你到我办公室,这边有个人,你带他去工地熟悉一下流程。”
王玉儒听罢舒了口气。
这应该算是正式开始和公司进行接轨了。
他没注意进来的人,还在心里规划着接下来的工作内容,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喊声:“领导,岭东那个项目下周三就到期限了,需要您的签字。”
王玉儒转头看过去。
“哦,行。”林经理扯过桌面的签字笔就一顿狂飞乱舞。
“暮哥?”王玉儒在对上蔺之暮那双惊诧的眼神后,蓦然笑起,并向一旁懵逼的林经理解释,“林经理,我和蔺之暮是高中同学。”
“你们认识啊,”林经理朗声而笑,“行啊,我就喜欢这种误打误撞遇到熟人的,哎那既然你俩认识,往后你就直接跟蔺之暮对接吧,我不管了。”
蔺之暮先是弯着腰一顿道谢,随后才走过来和王玉儒握手相识。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蔺之暮做了个请的手势,“学霸,这边来,我带你去工地勘察一下环境。”
“你先,请。”王玉儒退让后行。
蔺之暮在办公室内还规规矩矩,刚一出门就立马卸下了伪装,对着王玉儒摇头轻笑:“看来老天都觉得之前同学聚会我没好好感谢你太不地道,又安排了今天这个项目见面。”
王玉儒也笑了:“暮哥太客气了,都是同学,又见面了那就是缘分。”
两人不算久别重逢,和老友重聚也不太搭边,就着当下的意外聊了几句后,来到了车间,蔺之暮开始向他逐一介绍焊工们的工作日常。
理论到实体绝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这中间必然少不了一版再一版的修正。对实际情况有了较为全面的把控后,王玉儒提议让蔺之暮去学校看看机器人的焊接效果再具体做调整。
“好,”蔺之暮应下,“哪一天去比较合适?”
“明后天都可以,机器人这两天都空闲着,”王玉儒看了看日程表,“暮哥,你定一个合适的时间就好。”
蔺之暮感怀似地笑笑:“我明天得给我妹开家长会,后天傍晚怎么样?”
关于他原生家庭的困境,高中时就被班主任公开过,被抛弃的兄妹,和年迈似累赘的奶奶,赚取了许多青春期少年少女的同情。彼时的王玉儒也没能免除共情,和蔺之暮做前后桌时,也给予过许多的帮助。
此时的王玉儒依然下意识想问他,有什么能帮得上忙。
但与年岁一起长大的,还有破碎的自尊,王玉儒懂得这一点,终究是没再多言,笑着点头说:“当然可以,后天下午我在東大等你前来参观。”
中间隔的这一日也没作废,在亲眼目睹焊工工作后,王玉儒对机器人抓握电焊的角度进行了一些调整,但奈何工作量实在太大,在蔺之暮联系上他的时候,他才刚把修改过的程序应用到Sunrise身上。
他暂时放弃了调试,下去把蔺之暮接进实验楼。
展示的还是之前那一版,但却足以令蔺之暮叹为观止了,不住地吸气感叹:“学霸,你果然和我想象中的一样,成为了伟大的科学家啊。”
王玉儒赶紧苦笑着摇头:“这里面还有很多问题。”
“反正我看不出来,我觉得实在是太完美了。”蔺之暮忍不住啧啧两声,鼓起了掌。
王玉儒还是摇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围绕着接下来的修改方案讨论了片刻。
“哎,一会你怎么吃?”蔺之暮突然问,“我请你吃个饭吧,咱们边吃边聊。”
“暮哥下回请,”王玉儒温和有礼地说,“这回你来我们学校,我带你去尝尝食堂的特色。”
毕竟要长期合作,也不差这一顿两顿饭,蔺之暮没再执着,笑着点头说:“那敢情好,我也是借着你的光吃上東大的饭了。”
于是随说着,两人走出了实验中心,通过门闸,走出威严静穆的实验大楼。
长阶上铺着日落,那是白日与黑夜的分隔符,脚踩在上面,有点像迈入了一场过渡。
王玉儒就是在走下最后一层台阶的那一刻,看到了立在道路对面的路缘石上,面色凝重的翟悉。
有一周多没见了,这么下凡似地突然出现还真有点恍惚。
虽说这期间翟悉也隔三差五地发来些身边的新鲜事,但王玉儒却总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他猜可能是因为与此同时自己做了很多事情,把空暇填补得很满,才会觉得分别的时光如此漫长。
蔺之暮注意到王玉儒的止步不前,停下来说笑,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对面有个男孩饿狼一样的眼神太犀利,实在是盯得人发怵,蔺之暮看看他,又看看王玉儒:“学霸?”
“哦,暮哥,”王玉儒笼回思绪,对他抱歉一笑,“我弟来了,要不下次我再请你吧,我得先送我弟回家。”
“行行,下次再约。”蔺之暮连连点头。
有车经过,王玉儒在这畔等了几秒,才穿过车尾气,朝翟悉走过去。
走近了瞧着翟悉好像黑了点,但不太明显,颧骨和下巴在暮色里更显坚毅有力,只是他的眼神太轻蔑冷峻,像压着澎湃的怒意。
翟悉瞥了下嘴角:“你们继续啊。”
“我们跟焓特有些合作,他是那边的对接人,”王玉儒说,“你怎么来也没跟我说一声?”
“我以前来找你也不用跟你先提前报备,”翟悉瞥了他一眼,“怎么,因为他在,我现在还得先预约审批一下了?”
正是学生们吃完饭校园溜达的峰值时期,周围人多,王玉儒很没有安全感。
他拽着翟悉往校外走:“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误会。”
“我误会什么,”翟悉被拖着踉跄了几步,最后直接甩开了王玉儒,不带任何脸色地说,“而且我误会不是对你来说更好吗,你都不用费尽心机地躲我了,我给你腾空。”
有苦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王玉儒在马允森那里没少尝过,只是施压对象换成了翟悉,他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