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洒在灰尘斑驳的窗玻璃上,言真盯着那一小截日光发呆,看见边角处堆积的蜘蛛网和昆虫尸体。
公交车摇摇晃晃,渐渐驶出西溪村。凌乱的泥灰色自建房和大红大绿的招牌被抛在身后,窗外收割后的金黄色稻田,阳光中呈现出灰尘仆仆的耀眼。
她坐在最后排的位置,抱着一袋子卫生巾。
今天早上,她们三个人最终还是被“请”出了村委会,哪怕村支书表情百分百的蹊跷,但只要咬死不认,她们自然死无对证。
言真只得拿着视频截图去问借住的大婶,对方却一反常态地讳莫如深。
从与村支书如出一辙的表情看,大概村子每个人都知道,截图里的那个人是谁。
说不定,这几天的事情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顺水推舟想把她们几个赶走罢了。
唉。言真揉着太阳穴,心里疲倦地出了口气。
屋漏偏逢连夜雨,江心柔的生理期忽然提前了。大概是几个女孩子住在一块,激素也随之同步。
言真带的卫生巾快用完了。无奈之下,她们决定分头行动。
江心柔和谢芷君留在村里继续调查,言真则到西溪村去买补给,顺带看看,能不能从陈雨穗就读的中学入手,查出点什么消息。
结果自然是闭门羹。丁点儿大的乡镇中学,硬是配了全副武装的保安守在门口,手拿一柄巨大的防爆叉,风吹草动相当敏感。言真感觉自己但凡越雷池半步,都会被叉到墙上。
她只好像一个真正的狗仔,鬼鬼祟祟蹲在门口,随机试图抓几个初中生。
没想到现在的小孩个个嘴巴严实得像上锁,大概是被叮嘱过,问就说没听过不认识不知道。
倒是有几个初中小男孩停了下来,嬉笑着说:“哦!我知道!听说她放学路上被老头摸了奶,没脸见人所以就喝农药走了!”
说完,几个人爆发出大笑。有人用手肘捣那个说话的男孩:“喂!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在现场看着啊!”
“干嘛不会英雄救美!说不定人家一感动,就以身相许啦!”
“搞屁啊!那样的白斩鸡我才看不上!你喜欢,你去吃啊!”
“噫!”
一群男孩像刚刚发育的斗鸡,笑嘻嘻地推搡打闹着走远了。只剩言真脸色难看地站在原地。
青春期,未被引导的雄性荷尔蒙过剩,未开蒙的粗俗,和人性底层不加修饰野兽般的原始恶。
这是成年人理性批判的想法。
而感性上,她握着录音笔,神色冰冷地想——如果她是这个女孩的姐姐,她不会介意趁着月黑风高把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男孩捅了。
这样的心情直到她坐上公交车都没有消散。
言真望着窗外发呆,出神地盯着逐渐后退的店铺,菜市场一只母鸡发出惨叫,挣扎着飞出了竹编的笼子,又被摊主逮住,一刀割喉,就地放起了血。
开水烫鸡毛浓重的腥味仿佛就在鼻尖环绕。陈雨穗,那个素未谋面的、选择喝下了百草枯的小女孩,她在此刻竟似乎有一些理解了她的心情。
闭塞的熟人社会,习惯性以他人的隐私作为茶话谈资,却又总是在危急关头,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冷漠。
她恨这样的氛围。
言真垂下眼睫,在公交车的颠簸中有些疲倦的昏昏欲睡。吱呀,公交似乎又停了下来,打开门,涌入一群穿着校服的初中生。
——放学了。和城里孩子排得满满当当的日程不同。师资的匮乏与农活的压力,乡镇中学总是下课得很早。
中学生们叽叽喳喳地上了车。言真半闭着眼睛,感觉似乎有人想坐她旁边的空座位,却又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被身边的同学抢了先。
真奇怪。
她睁开眼睛扫了对方一眼,朦胧中看见是个高高瘦瘦的初中生,头发剪很短,清秀瘦削的下巴显出是一个女生。
等一下。
高高瘦瘦,一头短发?
她猛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那个女孩似乎也发现了她,转身就逃。
“站住!”
言真大喊一声,对方不为所动,一把推开正在上车的同学,一扭身,就从即将关上的车门缝中窜了出去。
言真扑过去,猛按停车铃,气沉丹田地大叫:“停车!!夹到人啦!!”
司机轰地把车门打开,她抱着一袋子卫生巾,纵身一跳,就这样狼狈地在田埂路上开始了追击战。
女孩还在跑。
一眼望不到头的乡道,金色的稻田和连绵不绝的野山峦,此刻在干燥冰冷的蓝天之下,被拉成一条长线,让两人缩小成你追我赶的两个点。
言真咬牙切齿地追在后面,三十年人生,头一次如此深刻理解多吃肉蛋奶的重要性,还有曾经被前辈千叮咛万嘱咐的,一个记者必须要拥有一双好跑路的鞋。
现在的小孩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她绝望地想。对方身高腿长,一看就有常年干农活练出的好耐力,眼瞅着就要把她给甩出老远。
都怪柏溪雪!金丝雀当太久,运动能力早已退化,她几乎要把肺都跑炸了,东溪村口的土屋已经近在眼前。
那女孩轻车熟路,芭蕉叶一掀开,就要跳过土篱笆。
“有贼啊!有贼!!!”
言真破罐子破摔地大喊一声。
“汪汪汪!!!”
巨大的咆哮声从院子里传了出来,一条大黄狗守在路中间,以一狗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大声狂吠。
这条路言真记得,有老乡养了条护院狗,对外来人的风吹草动极其敏感。
第一次她们经过,雷霆般的暴吠差点把谢芷君吓得掉头就跑。
显然,陌生人的声音配上“贼”这个关键词,再次挑动了大黄的神经。
女孩被狗叫声吓了一跳,一个脚滑,从小土坡上掉了下来。
好机会!
言真猛地扑过去,感觉自己似乎一脚叉进了一坨牛粪里。她绝望地忽略了那种让人崩溃的触感,一把扯住了对方衣领。
冲力让两人失去平衡,齐齐摔倒在田埂上。金黄干草屑飞溅,瞬间沾了俩人一身。
浓郁土腥和稻子味海洋一样淹没过来。
对方似乎想推开她,啪地打了她的手一下,装着卫生巾的薄薄塑料袋破了,一个个小方包噼里啪啦散了一地,言真顾不上去捡,只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破釜沉舟地使出最后杀手锏——
“陈喜妹!不准跑!”
她已经忘记这是她今天的第几次大喊。
然而,女孩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她半直着身子,保持着一只手被言真抓住姿势,警惕而又迟疑地问。
当然是瞎蒙出来诓你的!
言真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东溪村又叫陈家村,村子里拢共小孩也没几个。现在蹦出一个和陈雨穗同龄同村的小女孩,那不就直接在老乡介绍的几个小孩里直接对上号了呗!
老奸巨猾的大人在心中嚣张地大笑。
但言真面上却不显。
她只是躺在田埂上,在女孩居高临下的阴影里,仰面直视对方充满敌意的目光,缓缓浮现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
“我早就知道你了。”她轻柔地说。
女孩愣住了。
终于,她放弃了逃避:“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干。”
言真慢慢坐了起来:“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你不觉得,现在他们传的那些流言蜚语,对陈雨穗来说太过分了吗?”
“一直沉默没有用。如果你想让他们都闭嘴,就要用更大的声音把他们盖住。”
她亮出记者证:“所以,你愿意把你知道的,属于陈雨穗的真相告诉我吗?”
女孩低下头,逆光阴影出看不见她的表情。言真只能看见她的手,一双年轻的,被阳光晒得黝黑的干燥的手,皮肤泛红,指节却泛白,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好,我告诉。”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女孩低声说。
嗡——
言真的手机却忽然急促地震动了起来。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微信:你有一条新消息】
密密麻麻的对话框瞬间弹了出来,铺天盖地,近乎让人有些晕眩。
是柏溪雪打来的电话。来电显示的光标急促地闪烁着,催促言真接起——女孩正静静地看着她。
细密的汗从言真额头浮现——她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她一咬牙,按下了红色光标。
【您已挂断来电】
手机像一条被宰的鱼,彻底地安静了下去。言真默默暗灭了对话框,对面前的女孩露出微笑。
“不重要的电话,对不起,我们可以开始了。”
事情其实非常简单。
没有骇人听闻的所谓侵.犯,没有耸动可怖的家暴体罚。12岁的乡村女孩陈雨穗,生活如同溪水一般浅而透明。
在群魔乱舞的流言蜚语中,真实的起因听起来平淡得有些乏味。
甚至令人有一丝荒谬的悲伤。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体育课自由活动,男生女生总是习惯分开两拨各自玩耍。
那阵子班上的男生正流行玩斗鸡。一个人曲起腿,抓住脚踝,公鸡似得一跳一跳,用弯曲的膝盖去撞倒另一只“斗鸡”。
死水般的学习没有什么别的玩乐,男生们乐此不疲,勇猛进攻,一旦撞倒了谁,就会大声叫好。
陈雨穗就是这时路过的。她性格安静内向,走路也总是挨着墙边走。但偏偏那一天,两个男生斗上了头,不小心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猛地撞倒了她。
哗啦,两个人都倒在地上。陈雨穗怀里用黑色塑料袋牢牢包裹的卫生巾,就这样飞出去,掉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哄的一声,所有人都笑了起来。男生大声怪叫着“这是什么!”,女生则羞红了脸,尴尬地捂着嘴偷笑。
噩梦就这样开始了。
对刚刚读初中的小孩而言,身体的成长是和“性”挂钩的羞耻变化。尤其是在闭塞的小山村,前桌女生汗湿透出的内衣带,包裹在黑色塑料袋下鼓鼓囊囊的“小面包”,成为初中男生兴奋窥探、大声嘲笑的对象。
性教育的缺位让女生面对自己身体的变化感到难以启齿,而这样的恐慌和羞耻,被人性中恃强凌弱的本能捕获,沦为同龄人释放恶意的玩笑。
第一个谣言悄悄出现了。那天撞倒她的男生,被同伴嬉笑着八卦,说两人因撞生情,应该对陈雨穗负责。
就像每个人学生时代会经历的八卦绯闻那样,两个人成为班上同学编排笑话的对象。无意间挨到一起发的试卷,不小心对视的巧合,都被同学捕捉,编织成情侣心意相通的证据,惹来大声哄笑。
然后谣言愈演愈烈。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扯闲话,和同伴吹牛说:“他俩肯定早就在一起了!那天看起来是不小心撞的,其实陈雨穗被那个男生摸了!”
“我看到陈雨穗和那个男生在后山抱在一起了,他们还亲嘴!”
“他俩还把衣服都脱了,难怪陈雨穗那么早就来‘那个’!”
“我妈说‘那个’来太早的人都是性早熟!”
“哎呀,好恶心!”
叽叽喳喳的嬉笑声里,谣言愈演愈恶劣。
某天下午,男生们站成一排,齐刷刷捏起嗓子对陈雨穗鞠躬:“给嫂夫人请安!祝嫂夫人和大哥早生贵子!”
陈雨穗终于受不了了,哭着跑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她没有来上学。班主任出现,横眉立目,把全班同学都训了一遍,罚跑操场二十圈。
没想到,这反而激起了青春期小孩的叛逆。
矛盾彻底被激化,陈雨穗成为了全班公认的叛徒。这一次,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甚至蔓延到了她的家庭。
大家都知道她和姥姥相依为命,于是有人传言,陈雨穗的妈妈是在外头卖“那个”养活她们家的。
有人悄悄说:“听说她是回家路上,被流浪汉尾随了,推到田里,所以第二天才没能来上学。”
“流浪汉定期给她钱呢,不然她哪里有钱穿新衣服。”
陈喜妹住在陈雨穗隔壁,听到这件事情,气得和那个人打了一架。给对面揍了个乌青的眼眶,然后又被班主任在班门口罚站。
于是,又有人说她和陈雨穗是情敌,两女争一男,也有人说她暗恋陈雨穗,是“恶心的死同性恋。”
陈雨穗就这样彻底被孤立了。
不清不楚的消息被同学带回家,于是两个村庄都开始流传,班上有个和男男女女乱搞,妈还在外面“卖”的坏女生。
没有人记得,事情的起因只不过是一包卫生巾而已。
最后,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的陈雨穗,到村子仓库里捡了半瓶百草枯,将它喝了下去。
陈喜妹低下头,拉开拉链,从书包深处窸窸窣窣地翻出一张纸片,递到言真面前。
“喜妹,谢谢你帮我。但我觉得我只能以死证明清白了,对不起,我们下辈子再做好朋友。”
是陈雨穗的遗书。
“以死根本不能自证清白。”
言真轻声说,忍住落泪的冲动:“当我们闭上了嘴,别人就能用一千种谎话,将真实覆盖。”
她又想起言妍。
因为手无寸铁,所以只能用自我伤害的方式,绝望地对抗世界。
“有时候,”陈喜妹低声说,“我觉得是我害了她。”
言真侧过头看过去,正好看到女孩低垂的头,纤细的后颈上,短短的寸头,一根根头发不服气地刺猬一样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