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国强端着餐盘到窗边坐去,边月看着他略显蹒跚的背影,想起他的无言和苦笑,心中略有感慨。
老爹和杜叔叔,两人年龄相似又是同窗一场,都曾有大好前景和光明未来。但人到老年,一个在首都当呼风唤雨的国安局三把手,一个在偏远岚城做为下属擦屁股的倒霉校长,看着像个人物,兜里银行卡只有十万块钱。
这算什么?算选择决定命运吗?还是命运的礼物早就标注了价格?他选择和张景同那样的人同流合污,沦落至此,似乎也……
边月摇摇头,把对英雄迟暮的复杂同情按在心底,走回自己座位。
“兔白怎么是你在!……一曼呢?”
“她去厕所了。你电脑放这里,贵重物品避免被偷,于是让我看着。”
“原来是这样。谢啦!”
边月注意到电脑掀起的角度和先前有些不同,但她没放心上,“啪”地把电脑合起,连同鼠标、电源一股脑塞进电脑包中。
不一会儿,羊一曼从厕所回来,还带来了路上遇见的陈琳钱多多。
“下午没事,都想去凑热闹吗?好吧,随你们,想来都可以来。”边月拎起包。
“那么,礼堂走起!今天我要狠狠打张景同的脸!让他好好体会下上天入地的感觉……”
兔白好奇:“上天入地?那是什么感觉?”
边月笑得阴恻恻:“——绝望的感觉。”
*
(短信)
“张院长,边月录了您和她对话的录音,刚才我已帮您确认过删除了。待会儿,她会在礼堂与您当众对峙,请万分小心。”
“靠,他们国安局的人贱不贱呐,不是偷拍就是偷录,这么上不得台面吗?!”
*
农学院新生大概五六百人,礼堂坐得很满。
从后门进来的一群人四处张望。
“好像没位置了…”
“正常,谁开会想堵领导眼皮子底下坐啊?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可我今天是来砸场子,不是窝下面听他吹牛逼的。”
边月大大方方往前走。
搞事人不担心,看戏的自然也不害怕,众人坦荡荡跟上。
台上,张景同对农学生就业前景高谈阔论:“你们啊,不要担心自己农学院出来,就只能做农民!那种穿土布衣裳扛锄头、头上系着手巾,最穷也最苦的农民……”
通道两旁学生们注意到不速之客,一个传一个,纷纷转头来看。
张景同没注意到台下异样,他讲到动情处,大脑放空眼神虚焦地看着远处穹顶。
“农民是最没有出息的!你们辛苦上学十二年?到头来愿意做这个?丢死人!我们是新农人,是懂知识、会技术的人,要用技术来……”
边月把手提包扔在空座,兔白从一旁架子上拔下话筒递给她,传递时,话筒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
张景同终于舍得低下他“尊贵”的头颅,凉凉地看边月一眼。
“从农学院院长嘴里听到‘农民最没出息’,今天我算长见识了。”
“新农人创新、革新,智慧管理,以团队形式进行科学化、系统化的生产创业活动。农人和农民确实有部分质的区别,可这绝不是让你与传统农民分疆划界,高高在上,出言贬低的。”
张景同表情波澜不惊:“哦?边月老师除了操心兽人老头的薪水,还有心思来关心我的教育理念吗?真是受宠若惊。我的讲座还没完,边老师不妨坐下来听听,等散场了再发言也不迟。”
边月没有动作,笔挺地站在台侧,不坐下,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张景同。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底下学生们好奇地窃窃私语。
“这老师谁啊?”
“两人有仇?砸场子是吗?”
“牛逼!我还没见过老师当众撕逼呢。一个院长,一个看上去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卧槽,该不会有奸情吧!小三要钱不得,因爱生恨!”
“……”
刚找地方坐下的几个老师,听后面学生发言越来越乱说一气,哭笑不得。
陈琳回头用力瞪那个说闲话的兽人男生:“白痴,月月是人类会缺钱花吗?还什么爱而不得当小三?!图什么?恋老癖也不是这么恋的!再乱说话,我喊你们导员给你处分,扣你德育分评不了奖学金!”
花豹男生白眼一翻,面色不悦:“艹,扣分?我课没上一天你想着我扣分,你说话也难听你……”
“琳琳!”边月转身瞪陈琳一眼,轻轻摇头,又带着歉意,定定看着那个说话的男生,“抱歉。”
“呃——!”
“没事没事,是我说错了!老师你绝对洁身自好眼界贼拉高看不上那种臭老头不可能当小三……”男生乖了,摸摸鼻子,说话越来越轻最后乖乖住口。
但半天没忍住,又和旁边同学小声嘀咕,“卧槽,冷面美女那一款哎!我喜欢的。”
男生的小声,是周围一圈儿没听力问题的,都能听到的“小声”。
兔白笑得两只耳朵都掀了起来。
边月纳闷,美女她认,冷面哪里来的?因为她今天打扮得很冷清吗?上身白色衬衫,下身黑裤黑鞋,没戴假耳朵假尾巴,很朴素的职场穿搭。
况且,边月拿的从不是什么清冷人设……
今天她要打的,可是张全场身份最高的嚣张跋扈牌!
台上,张景同看边月迟迟未反应,陈琳和学生又嘻嘻哈哈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心中窝火,假笑道:“坐不肯坐,看来边小姐一定是有事讨教咯?”
他心里不急,因为知道边月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提基因改造一事,抓他就更不可能,无非是为老朱鸣不平。可录音删了,证据没了,她拿什么斗呢?
边月点头,重新举起话筒:“嗯,是有些事情。不过开始前,还是想斗胆问下张院长,你是否提前猜到我将出现,所以一点都不紧张呢?明知有错却不紧张,脸皮有些厚吧。”
张景同云淡风轻,一副高人做派:“非己错不紧张,非己事不参和,岁数大了,事情经历多,凡是自然看淡。边老师,你年轻,这方面还要多学习才是。”
边月挑眉,谦虚拒绝道:“唉,先天条件不行,妈生脸皮薄,再修炼也练不成您这样。晚辈心有余,力实在不足啊!”
“哈哈哈哈——”学生间顿时响起哄笑。虽不知前因后果,乐子总是要跟着乐的,整个礼堂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你!”张景同面色微变,“边老师你说话别太过分!我敬你是同僚才好言相待,我们文化人,做不出你这样刻薄嚣张的事!”
边月嗤笑:“别文绉绉了!文化人?我可不敢自称文化人!大家看过话本的都该知道,古往今来,有些事只有让那饱读经书的文化人做,才最触得到那般下三滥的境界!”
她转身:“各位同学,不是很好奇我为何事与你们张大院长争执吗?今个来着了,我详细讲给大家听。”
“事情很简单……”
边月神色淡淡地把张景同与老朱孽缘讲了一遍。
这故事她讲了很多次。
在仔细研读山风白晓生的《岚大恩仇录》后,边月学会了怎么用春秋笔法、仅靠叙事详略,把普通的事实加工成让人下意识站队的情感小故事。
——只要着重渲染老朱穷到喝白粥的惨,以及张景同做错事诬陷人、有钱不还的蛮横。
边月握着话筒,神情肃穆:“兢兢业业为学校服务几十年的老人,工资不多已很可怜,那点微薄的工资还要为其他人的错误买单……张院长,在你用高档酒水宴请他人,在淡季一晚六百的度假酒店住宿时,你能想到有人因为你的过失吃咸菜喝白粥吗?”
台下哗然。
张景同眼下肌肉抽动:“不是所有老师都入住了那个酒店吗?你用大家都享受到的权利来控诉我?!”
边月反问:“可是谁牵线搭桥,介绍那样高级的酒店给学校呢?不就是张院长你吗?”
她转身:“陈老师,请问前几年学校有在那种规格的酒店举办活动没有?”
边月把话筒递到陈琳嘴边。陈琳摇摇头,“没有,这是我入职以来第一次!能去紫月度假区,令我们所有老师感到诧异。”
“谢谢陈老师。”边月笑笑,“那么张院长,能不能请教你一下,为什么你能为我校老师牵线搭桥,在那么好的地方研学呢?”
她眨眨眼睛,张景同看着这小混蛋的无辜表情气得肺要炸了,她不是明知道自己用基因改造和蒋老板搭关系的嘛!
“因为……因为我和那个度假区的老板交情比较好。对,交情!我们是多年好友。”
“哦~原来只是交情好啊,我还以为有什么利益往来牵扯在其中呢。也是,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怎么会和只讲利益的大老板有利益纠葛呢?肯定是因为交情好!”
张景同提起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
“可怎么会交情好呢?我斗胆猜啊,一定是张院长经常在紫月度假区自费度假,碰到了那里的老板。一来二去,两人有了交集,兴趣相投,结成莫逆之交。是这样吗?”
张景同无可奈何地假笑:“你说是就是吧。”
“看,这不就得了,我之前说的没错啊,张院长你生活就是很富足奢侈啊,经常‘自费’去度假区休息。试问下,五万块能供你和家人去度假区消费几次呢?让你不择手段也要偷……”
“谁偷了!”张景同一拍桌子。
边月捂唇轻呼:“哦抱歉抱歉,原来张院长这么不喜欢这个字啊。被污蔑成小偷的滋味想来不好受吧,那你能不能将心比心,想想被你污蔑弄坏仪器,为你顶罪替你受罚的老朱,他心里难不难受呢?”
“还钱——”不知是后排哪个学生激动喊了一句。
接着一句句“还钱”开始在礼堂响彻。
“还钱——”
“还钱——”
“还钱——!”
“停!停!停!”
张景同苍白的喊停声,淹没在学生亢奋的狂呼中。
他受不了了,抓起话筒大吼一声“停——”
四面八方的喇叭同时喊停,那声音震耳欲聋犹如惊雷瞬间劈下!所有人惊得捂住耳朵,不再言语,只是都以愤怒的目光看着张景同。
边月摸着发麻的耳朵,眼睛匆匆扫视一圈,她挑起眉,嘴角耐人寻味地扬起。
如果把今天捉拿张景同的过程改成一部三幕剧,第一幕,想必已经圆满成功了。
张景同啊张景同,你是我在岚大祭刀立威,最重要的道具。我会好好使用你的。呵呵……
喇叭噪音渐渐平息,呆滞片刻,张景同又若无其事地拿起话筒。
他表情严肃道:“各位同学,别激动,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会一点点解释给大家听。但很多事情,不是先说话的人就是真理,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辩证思维,别被牵着走,要有自己的看法和判断。”
边月噗嗤笑了,有些嫌弃:“你这人爹味好重哦,不承认错误,上来就教人‘要有辩证思维’…大家想要你一个合理解释,那就解释,别光摆院长架子,高高在上地教育人。”
“而且我哪句话假了?全照实说的呀。你不认同,大可以说说看,我一定给你合理的解释。”
张景同想了想,他觉得边月刚才说的故事哪哪儿都不对劲,可又都是实话,憋了半天:“你说话感情色彩太重,主观意识太强,描述事实一点都不冷静!”
底下学生们齐齐嘘他。
边月耸肩,“有吗?我认为我说话时很冷静,我冷静公正地描述我亲眼见到的现实。”
——为了冷静地置你于死地。
张景同拿着话筒从椅子上站起,走到一旁空地上双手环胸,摆了个似乎他自认很酷的姿势。
边月心中摇头,五五分身材,虐,太虐了。
张景同慷慨激昂道:“边老师,同学们,我自始至终对老朱问心无愧!非要我解释,那就只有一个,是他自己没把事情做好,丢三落四,要人擦屁股。损坏公物被罚,那是活该——”
一个嗓门大的男生抗议:“放屁什么活该啊,你故意的吧!”
张景同眼一斜:“刚才谁说‘你故意的’?很有勇气嘛。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站起来,我刚才没听清你说的话,请你再复述一遍。”
台下人猛地鸦雀无声了。
威慑奏效,张景同满意地点头。
“在边老师讲的所谓事情真相里,老朱没错,全是我有错,对吧,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我要告诉你们,你们这么想,是大错特错!”他粗鲁地伸出食指,用力指着台下学生。
边月双手环胸,安静地看他表演,好奇这次他能整出什么歪理邪说。
“我知道,在座的各位过五关斩六将,都是应试教育的精英人才,最后才能齐聚在这里,听我今天的讲座。我要先说一句恭喜。之前,大家一门心思只有学习,只有成绩。但大学不一样,大学要求你们有更多的知识储备,更强大的自制力,更好的素质!”
“在农学业,书本学习固然重要,但我们更要多花时间的,是下地劳作、机械操作、作物培养选育等等需要动手操作的项目。这种时候,重要的是什么?是勤奋吗?是,勤劳好学使人学业进步;是创新吗?是,作物培育也需要新想法新思路;是不怕辛苦吗?是,在田里被太阳晒,被虫咬,无数次想放弃的时候你都要告诉自己不怕吃苦,不能退缩!”
边月一边听一边假笑。
卧槽,这整到哪里去了?和他弄坏仪器栽赃给老朱有毛线关系吗?
“那些,重要,但都不是最重要。”
不重要你说个球啊。
“最重要的,是严谨!”
张景同捧着话筒在台上来回踱步。
“各位知道老朱犯的最大错误是什么吗?是不严谨,是粗心,是丢三落四,是有所付出但前功尽弃!”
“同学们——做实验不严谨,会让标本被污染、损坏、浪费,我们农学还好,化学呢?不严谨炸了怎么办?!选育时不严谨,把珍贵的种子丢了废了,种的时候记录错了,没照顾好被虫蛀了鸟啄了…你们想想,作物一年最多成熟两季或者三季,你有多少试错机会,要付出多少错误成本?!”
“当你好不容易种出一片秧苗,因为你的不严谨,被雨水砸趴了,被阳光晒倒了,等一切都晚了,你再哭哭啼啼追悔莫及,那还有用吗?!”
边月被爹味骚得实在受不了,出声打断他:“你说的一切很好,可是和老朱有什么关系呢,这不是你诬陷他的理……”
“你插什么嘴!我这是在对我可爱的学生们,进行深刻且必要的辅导!”张景同眼睛瞪得老大。
可爱学生?嚯——边月差点笑出声。
“老朱接受了照顾仪器的任务,这是他的责任,就要用心负责。防水布没盖好,害机器淋雨损坏,赔钱,这不是很正常很公平的事吗?同学们,如果将来,你们因为自己的失误、粗心,导致实验失败、器具损坏,一定要想想自己的原因,是不是哪里没做到位,别一心想着有别人托底,推卸责任。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该有担当和觉悟!”
不知道是谁先鼓掌,渐渐全场涌起经久不散的掌声。
张景同明显受用,他面带得意地看向边月,却发现她也在鼓掌,脸上笑得别提多明媚,不由脸一沉。
不会是这家伙先鼓掌的吧……性格麻烦又恶劣的家伙!
掌声渐止。
边月举起话筒:“张院长对学生的敦敦教诲,我听后真是受益匪浅。我呢,教毕业生职业生涯规划的年轻老师,资历学问都不如张院长厉害,说不出深刻的道理,可我又确实想讲讲。所以讲什么呢?”
边月顿了顿,假装思索,接着笑得灿烂。
“唔,想到了!张院长好心地把几十年生活经验,浓缩成三字真言‘要严谨’送给大家,我实力远不如院长,活的时间也没他久,那我就送大家四个字吧,比院长的多一个字,因为实在不能再精简了。”
“哪四个字呢?”
“背锅?认了!”
哄堂大笑。
“不认怎么办呢?领导犯了错,把防雨布掀起,明明是说句抱歉的事,他不认,怎么办?你当下属的当然要有眼力见儿,哭着喊着说这其实是我的错,老大你就让我把锅背了吧你可别伤到你自己啊!”边月语气俏皮。
张景同脸气成猪肝。
“如果你脾气倔不背锅,那就惨咯,半年工资拿不到,穷得只能喝粥,领导还要把你的错误,编排成‘要严谨’的育人小故事,讲给大家听。到时大家只记得领导讲话用心良苦、深谋远虑,只觉得你不知悔改、死不要脸、不懂领导知遇之恩……以后你就等着受罪吧!”
边月三言两语,轻松地把被张景同洗脑的学生们扯了回来。
孩子不能共情爹妈,学生不能共情老师,员工不能共情老板,这是人类从小到大必备的三大天性。
不愿背锅,更是所有曾被误解,努力想解释却不被接受的人,受伤后自然习得的本能反应。
“边月!”张景同怒吼,他有些不耐烦了,“其实你根本没有证据,证明我掀了布。一切都是你信口雌黄!谁证明我掀布?如果证明不了,那就是老朱没盖好,那就是老朱有罪!”
来了——
“如果我说我有证据呢?”
“放屁,你有什么证据?物证?那天监控坏了。人证?你去请作证的人过来!”
边月回头看了看钱多多,后者摇摇头。行,她尊重。
“我没有物证,也没有人证……”
“哈,那你还不快带着这群看戏的人给我走开!”
边月自信一笑,手指电脑包:“但我的电脑里,有一段当时存的,你亲口承认自己掀布的录音。”
“哦?录音,你有就放给大伙听听呢!”张景同嚣张道。
边月皱眉:“你……不怕我放?你知道上面录了什么吗?”
“不知道,但我还怕你不成?!放,现在就放,随你把电脑插在媒体上,用喇叭放!”
边月上下打量张景同,他确实不像害怕的样子,倒是嚣张得很,一条腿抖来抖去。
难道他不怕自己参与基因改造,跪地求饶哭爹喊娘的音频,被放出来吗?
“……”边月犹豫片刻。
看戏的羊一曼大声道:“边姐姐,你直接把电脑放到台子桌上,插上数据线就可以放了。快呀,有证据就赶紧将他军,灭他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