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雨雾渺渺。建宁宫前的白玉石板上积满了水。朝中几位重臣早被召集了过来。天子昏黄的双眼透过雨幕静静注视着那个跪在雨中的身影,像是在看一棵被风雨摧折了千年仍不肯低头的松。
卢知年说得没错,定疆守土的宝剑不好轻动,因为广宁王无过。萧弘军功赫赫,一身磊落,俯仰无愧于天地。将士们爱戴他,百姓爱戴他,甚至将他视为神明。比起他手中的兵权,更让人忌惮的是人心。京中刚刚安定不久,北地仍有强敌环伺,若要动他,不但需要时机,也需要由头。
此次和谈,与达钽人签下百年不战之约无疑给了天子一个绝佳的时机。而福寿散流入镇北军中一事,则是给了他一个极好的理由。
最近京中流传的福寿散与以往不同,不但极易成瘾,而且更难戒除。前些天一连出了好几起与之有关的命案,天子特命大理寺彻查。数位官员因为此事被牵连入罪,禁军之中也有人遭到罢免。这东西流入了军营,天子自然是要问责的。
换做其他人,遇到祸事,大概会把部下推出来顶罪。萧弘非但没有这样做,甚至宁可自己承下御下不严的罪责也不肯把齐怀安交给大理寺惩办。大理寺卿单兴汶向他要人,他寸步不让,只道齐怀安不是主犯,况且依照大晏律例,一罪不可二罚。人既然已经被他依军法当众处罚过了,就断然没有再罚的道理。
之所以不肯把人交出来,是因为他要保齐怀安的命。在这京城他已经不知道还能信谁了。大理寺表面按章办事,但若有人借题发挥栽赃陷害,一入天牢便会有上百种酷刑轮番伺候,想再活着出来就不容易了。怀安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京中贵胄看萧弘不顺眼的大有人在,如果真要暗箭伤人也该是冲着他来的。既然如此,他宁肯自己一个人扛。
单兴汶在朝中多年,向来行事狠辣。从他手里要不来人,冷哼一声,转向天子,借机奏道:“陛下,广宁王萧弘骄纵自大,御下不严,治军无方,不可为大将。臣请罢之。”
萧弘静静跪着,并不辩白。天子早已有意收回军权。这次的诏令来得如此之快,可见等这个时机已经等了许久。既然如此,辩白也只是白费唇舌。
雨势时缓时急,洇透了他身上的黑衣。背上的刑伤很快又渗出了血,把地上的雨水染成一片浅淡的绯红。
沈晟深深看了他一眼,对单兴汶的话不置可否,便就慢慢耗着。他想看看大将军这身铮铮铁骨能撑到什么时候。
冷雨潇潇,打在身上,寒意直透进骨里。胸中的闷痛越演越烈,咳喘逐渐难以抑制。萧弘终于踉跄了一下,勉强撑住地面,又强迫自己直起身子。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半个时辰……或者更久……意识逐渐模糊,背上火烧火燎的疼痛又逼着他清醒。皇帝的声音终于再次传来。
“都说镇北军虎狼之师,军纪严明,如今看来也不过尔尔。才刚入京几个月,不光福寿散流入了军营,还扯出了挪用公款,收受贿赂这么多桩事情。广宁王一向就是这样治军的?”
“臣监管不力,难辞其咎。”萧弘沉声应道。
天子的声音隔着雨声,冰冷而遥远。
“既是如此,交出兵符,由其他人代劳吧。”
天子话音一落,仿如巨石入水,却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宫变后短短几个月间,魏王还政离京,大晏与达钽两国签下盟约,皇帝收回军权的意图早就有迹可循,一切已成定局。在场众人正要附和,却见内侍监卢知年匆匆赶来,上前与皇帝耳语了几句,随后转身而去,不多时又折返了回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这场责难。
众人注视下,永安公主沈郁离随着卢知年疾步来到天子面前,脱下挡雨的风帽,深深跪拜下去。
随哥哥离京那日是五月廿八,回到京城已是九月初六,正逢寒露。一路风雨兼程,她比预计回京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两日。出发去北境时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如今却只她一人。
谁都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候独自回来。
在宫门前遇到一脸焦急的韩宗耀时她就知道出事了。她的大将军跪在雨里,像是已经跪了许久。隔着回廊和雨雾,她仅能看到他湿透的衣摆和雨水中丝丝缕缕的血色。皇帝准她进来,无非是想看她作何反应。在场的人几乎全都以为她是赶来求情的,天子也不例外。可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又如何能左右天子的决断?他们只是在等她慌张失措苦苦哀求,如此一来,便就把魏王府一道卷了进来。
这像是一场围猎。然而她注定是要让他们失望的。
“陛下,”她的声音疲惫而清冷,一如这场秋雨,“去北境和谈的队伍返京途中遭到达钽人截杀。礼部尚书温大人、鸿胪寺少卿郭大人、北辰卫统领孙大人全部殒命,我兄长摔落山崖下落不明,盟书也已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