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怕了不怕了,姐姐在呢,哥哥也在隔壁呢。”谢舒松了手,改为抚摸妹妹的脊背,“我们回家了,你看看。”
谢窈这才举目一扫周围,珠灯熠熠,红丝氍毹,果然是自个儿闺阁。她一颗心渐渐定了,却还不停揩抹那张小脸,呜呜咽咽,有一下没一下地哭:“真是倒霉透了!我在山上的时候还跟菩萨求了六个吉签呢,谁知道碰到那种事情!果然佛是没用的,那贱人出身的佛寺跟她一般令人生厌!”
谢舒趁此劝慰她一番,而后挪起身子,坐到床沿上:“窈儿,我后来传信问起公主救你的经过,公主与我说了七七八八,你能遇到公主,当真是幸运无比。”她踟蹰片刻,说出积在心头的疑虑,“我还有一事不明白,那天我随母亲进殿,只有你和谢般在外面,我隐隐听见谢般叫你去哪里,我还扬声叫你别去,可你怎么就跟她去了呢?”
谢窈一下给噎住了,恨恨不已:“那个贱人,我后来猜到,她就是故意的……”她把头别过一边,剩下的话基本被吞回肚子里了。
谢舒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妹妹素来心气高傲,定是不愿显示自己吃了谢般的亏,便叹一口气道:“我已替你罚过她了。”忍不住双眉半蹙,鼻子发酸,“总归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保护不周,还有那些酒囊饭袋的仆从,一个个都要好好惩办才是!”
谢窈回过头,注意到姐姐眼下一片青黑,用力吸了吸鼻子:“姐姐,你守了我好多天了吧?”
谢舒抽出一条雪花绸手绢,一边给她擦脸,一边轻轻说道:“我没事,不就守着一只小懒猫吗?一点都不累的。”
谢窈破涕为笑,腮上泪迹亮闪闪的:“姐姐把我比作你那只小丑儿吗?”谢舒养了一只玳瑁猫,毛色黑黄交杂,谢窈昵称它是小丑儿。
“我的窈儿是顶顶上等的美人儿。”谢舒也笑了,“太医说你要定惊安神,补气养心,勿要多想了,快快将养起来,过几日就是公主寿辰了,你有机会见着檀郎呢,要是小脸煞白的,多不好看呀——听说,檀郎不知何故触犯了公主,公主不再青睐他了,可不是你的机会来了?”
谢窈猛地睁大了双眼:“真——真的?姐姐怎么知道?”
谢舒含笑凝视着面前的妹妹,她们感情一向要好,焉能不知妹妹心中恋慕檀郎?只是以往碍在公主份上,不敢表现出来罢了:“宫里走漏了风声,夫人小姐们都在说呢,我看着不像是假的。”
谢窈呆愣愣地,两手在被角上揪来扯去:“可是檀郎,檀郎那么好,公主怎会不要他呢?”
“天家帝姬,总是阴晴不定的。”谢舒点了一点她的额头,“所以呀,你只管好好休息,我已替你置办了新衣首饰,保准你赴宴那天,光彩射人,一见难忘。”
这一番话令谢窈原本煞白的两颊自动涌开了血色,就像桃花的蕊,艳得惊人。她想笑又不好意思,嘴儿抿着,可笑藏在眼底,最后扑进姐姐怀里,一个劲儿挨蹭,腻声腻气道:“姐姐待我最好了!”
在全家的爱护下,谢窈很快就恢复了健康。
谢窈的健康比平常人要明显得多,源于她脸上的两抹红晕,和平常人不同,满腮都是粉红,在颧骨上,愈发浓重,变成了大红,可见得她生命力旺盛,血色充足。正因这一点,当她苍白时,加倍触目惊心。
这日,她在葳蕤园里一下下踢着毽子,急急转动腰肢,樱红色的裙裾不住翻腾,整个人抖成了一朵华丽的大花。
谢舒坐在旁边的亭轩里,松绿色的裙裾直垂于地,她刚洗了头,一头黑发披挂于后腰,发梢居然泛绿。一个丫鬟用一把孔雀羽扇替她轻轻扇风,她翻着一本书,不时偏过头来看妹妹,眼睛里全是笑。
谢家双姝名满长安,朱颜青丝,何其旖旎。
谢窈正踢得高兴,一扭头瞥见园门有个人影,立马撇了撇嘴,右足自下迎上,毽子“嗖”地飞出去,正中谢般头顶。
谢般吃痛一声,随即举臂护头,但怒容只一闪,便又在脸上凝成一股冷漠。
谢窈笑嘻嘻的走来:“哟,没瞧见你。”
谢般穿一身姜黄色的粗布衣裙,拧了拧眉,低头不语。
谢舒连眼皮也不抬,却收敛了笑容,手指翻过一页书,淡淡道:“窈儿,公主下了帖子给她,别弄伤了她的脸面。”
“她有什么脸面?”谢窈故作好奇地凑近,把谢般左看右看,仍旧笑嘻嘻的,“不过我是觉得她最近猖狂了不少。喂,你不在你那屋子里待着,出来现什么眼?敢是觉得脸面长厚了,不怕被太阳晒化了?”
“我是来找夫人的,请她允我出门采办物品。”谢般忍耐道。
“谁给你的胆子叨扰我阿娘?”谢窈立马变脸,“你不知道我阿娘最烦看见你了?”
谢般顿一顿,抬起头来,对住了谢窈的眼睛。
但凡大户人家,并无特别重嫡轻庶的,总是一视同仁,才叫得体。只因大唐帝后鹣鲽情深,一对嫡子嫡女,传为佳话,久而久之,酿成一股夫妇和睦的风气,臣民纷纷效仿,认为一人忠家才会忠国,忠国才会忠天下。所以某一家有帷薄不修者,多半会被同僚看不起,指指点点,装腔作势,也是向帝后表忠心,针对的是不正的上梁,而非无辜的庶子庶女。谢家呢,却是例外。
谢家有二子三女,按序分别是:谢焕,谢晔,谢舒,谢般,谢窈。
其中谢焕,谢晔,谢舒,谢窈都是嫡出,兄弟姊妹四人拧成一股绳,唯独谢般,是一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孽障。她的母亲,是一个被谢相玷辱的女尼。
说起那个女尼,其实也颇为唏嘘。那女尼本是小家碧玉,未婚夫早亡后,被家人强押进庵子里修行,女尼万般不甘,一日谢府办宴,夫人邀请众尼入府祈福,夜间谢相喝醉了酒,被女尼蓄意勾引,巫山一度,因是在马厩里成事,夫人遍寻不见,次日发觉,谢府一阵大乱。女尼毁了身子,庵里不肯再要她,谢相不忍,租了一间屋与她居住,隔一年,女尼生下一女,撒手人寰,谢相将此女带回家中,取名“般”,对外宣称是庶出。
众人都认为谢般不祥,女尼借着谢般还得自由身,谢般一朝落地,她终究赔了性命回去。
夫人与谢相赌气有一年大半载,终于和好,生下谢窈,无奈谢相始终不愿弃养谢般,于是阖家上下欺负谢般一个,认为她破坏了一家和睦,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多少次生罅隙起争端,家主谢相只作不看见,睁一眼闭一眼,随他们去了。
谢般直直盯着谢窈的眼睛。谢窈年纪最小,又是阖家和好的证明,被娇宠惯坏了,一时剪碎蝴蝶的翅膀,一时往蚂蚁洞里灌水,淘气得像个小子,但她并不是不懂人事,她随时用她那副天真、娇媚的模样,为自己争取便利。眼下她带笑说出恶毒的话语,乍然变颜变色,就是最常见的场面。
谢般的眉毛略一曲折,却做出一个微笑:“我人不能出门,可消息灵通得很,我听说,长安城传遍了五妹妹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