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帖子上写的明天,他现在就来了?”
“是的,人在门口候着了。”
昭阳歪躺在一张榻上,嘴里咬着樱桃,回头跟换上侍女服的春朝大眼瞪小眼。春朝无辜地迎着她的目光道:“那么,公主见还是不见呢?”
昭阳噎了一下,三两口将樱桃吃完,拍拍手道:“见吧,你把他引进来,让他稍等一会儿。”她着实没料到宋佛会这时登门,低头瞧见衣襟上几滴樱桃汁,稍嫌不雅,便转入内室,改换了一袭诗经里“我朱孔阳”的留仙裙,方才飘飘然出来。
宋佛立于厅堂之下,看见公主出来,便举起一双平整的白色袍袖,对着公主一揖到地:“臣宋佛参见公主。今日冒昧登门,有扰公主清静,宋佛在此告罪了。”
昭阳在原位上坐下,摆动指尖:“免礼,赐座。不必拘束礼数,你我都自在些吧。”
“多谢公主。”宋佛起身后退,在桌案旁坐下来。
花苑侍女托着一个盘子进来,就在桌上摆了四碟果品,斟了一杯茶,偷眼朝宋佛一睨,笑嘻嘻地收起托盘下去了。
金黄的天光洒进了厅堂,四面通透,一览无余。就着天光,昭阳细细打量起这位年轻的官员。除了当日的一面之缘,这还是他们初次相会。但见宋佛眉目分明,鬓发如漆,行止间带着烟云水汽,倒是干干净净的一个人。谁也想不到他年方弱冠,竟是一州解首,两榜进士,出入翰林的新贵人物……
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我怕扰了你的旬假,特邀你明日相叙,你怎么今天就来了?”
宋佛在椅中躬身,温言解释道:“得蒙公主召见,我喜不自胜,偏是不凑巧,明日下值后,我要给孩子们教授课业。这些孩子来自长安各街各坊,往返曲折,改期不便,又想着公主宽容豁达,必能体恤下情,不知明日所为何事,索性趁今日前来聆训——幸好公主正在花苑里呢。”
“你下值后还要授课?”昭阳略微惊讶。
“是。”宋佛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笑,更显得天然自在,毗倚自如,“我自蒙陛下拔擢,位从六品上阶,按例配备了十五名卫兵。这些卫兵各有难事,抽不开身,我许诺教其子弟读书,他们便都情愿来我处当差了。”
在大唐,百姓男丁除了种地交租交粮以外,每年还要服力役,即为官府无偿出力干活。其中一项差事,便是为官员府邸值守执勤。
这些服役的男丁,如果家中有事抽不开身,或者干脆不乐意给人低声下气看家护院,便可缴纳银钱抵免力役。这笔钱,称作“力课”。
“呃,据我所知,你不是买不起长安宅子、暂住在大圣寺吗?为何需要这么多守卫?收下他们的力课,存钱置办宅子不是更好吗?”昭阳斟酌着道。
宋佛口角噙笑,深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昭阳莫名被看得心中一跳,登时面红耳赤,急急低下头,又咳嗽了两声。
一直站立在她身侧的春朝忍不住咯咯发笑,半是老猾半是俏皮地道:“守卫们除了看家护院,还要随行主人保障安全。听说发榜以来,各路王公亟欲捉婿,十分猖獗,往往派豪奴将士子簇拥到家中强行相亲,宋公子留着这些守卫,想必是为了提防那些如狼似虎的豪奴吧?”
宋佛垂目下注,笑意愈浓,昭阳“哦”一声,恍然大悟。
宋佛纵是长安官场上的新贵人物,可长安城天子脚下,出门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当官的,谁家没几门显赫亲戚?因此一开始,役力们都不乐意给一个区区六品官当差。
谁知道宋佛亲自找到他们家里,表示他在大圣寺教小沙弥们读书习字,若他们肯来当差,便让他们的子弟一同上学——这位宋员外郎,可是两榜进士啊!难得还如此温雅谦逊,一点架子也没有。现在倒好,役力们争着抢着要来宋员外身边当差,甚至甘愿多交一倍力课,也要让自家孩子跟着宋员外上学了。
昭阳心想:“这是一个有趣的人呢!我怎么认识他这么晚?”她将臂间的帔帛拢了拢,嘴角向上牵动着,笑了起来。
她是如何想到宋佛这号人的呢?
原因在于春朝之后,她一直苦心孤诣,想要搜索一个正经官员,作两面之计,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日温泉里头,金缕和玉棱给她看的三份别具一格的礼物。
她询问金缕玉棱,这三份礼物都是谁人所送呢?
金缕和玉棱抿着嘴儿互看了一眼,笑嘻嘻地答应道:“回公主,神仙宫阙和群仙绢人都是檀郎的贺礼,至于那份葡萄盆景,则是一位不相熟的进士所送,嗯,礼单上的名字叫作宋佛。”
她知道金缕玉棱误以为她是对檀栾又有了兴趣,但她无心解释,得到宋佛的名字后,马上去调查了他的生平。
宋佛,字净植,循州兴宁人。母梦白莲入怀而生。夜不三浴啼不止。幼体弱多病,三岁失足坠水,竟浮水嬉戏,乡人异之。稍长,能辨山向水脉,乡人掘其指处,有泉涌出,遂资以灌溉。八岁开蒙,十六岁应县试,获县令荐送,十八岁应州试,获州刺史荐送,二十岁赴长安,寓居大圣寺。是年春榜连捷,超授水部员外郎。
昭阳一边翻阅文书,一边暗叹是个传奇人才,回到当下,连忙正了一正脸色:“宋公子诚心诚意来了,我就直说了。你可知道,我父皇为何下了一道制举诏?”
宋佛不由肃然:“听闻稷州水患肆虐,饿殍遍野,不知是否属实?”
“你不但有治水之才,也有察民之心啊。”昭阳点点头,“不错,稷州汛发大水,冲毁堤坝,淹没郡县,沿途百姓都遭了灾。这消息还未扩散,朝中已有大臣推荐治水人选。”她又摇摇头,“可母后说这些人不过是借救灾之名行敛财之实。父皇不露声色,亦是心焦如焚,正在审勘合适的人选。”
“公主容禀,”宋佛在寻找措词,“我自知才薄智浅,或有些微见识,也不过尔尔而已。况又初入仕途,资历欠缺,恐怕有负公主之望,难以当此重任。”
昭阳望进他眼睛里,瞳仁定定的,真挚而坦率:“我并非小孩子脾气,想一出是一出。我劝说你前去救灾,不为别的,只要你去了,就是灾民的一重保障。更何况,稷州处于黄河中下游,水网密布土地丰腴,是天下粮仓之一,稷州遭了水灾,田亩荒芜,米粟踊贵,受牵累的何止一州百姓?”她叹息一声,“以你的资历,确实当不了主司官,但让你当个辅佐之职,既享受一人之下大权,又不必承受主官之重,我还是做得到的。”
她离座起身,双手举翅交叉,颔首屈膝行了一礼:“我请求你,为稷州尽一份力。”
“公主折煞我了!”宋佛连忙站起来,伸手虚虚一拦,然后退了两步,深深拜揖,“我起先不肯答应,是怕忝居其位,不能为灾民分忧解愁。公主如此请求,佛定当尽力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