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寒吊着两只胀疼的手臂,动作艰难地洗了热水澡,换下了吸饱汗水的衣物。一上午消耗过多,他此刻饥饿难耐,看什么食物都香得一批,口水直冒,奈何手上磨出了好几个泡,手指也全肿了,碗都捧不起来,只能摆桌上,抖着手,用勺子挖着吃。
沈女士看着对面可怜兮兮的只会埋头干饭的青年,嗔怪地怼了眼旁边的欧文:“好好的,你折腾他干什么?”
欧文一脸无辜:“他看起来也太柔弱了,一点都不健康,多练练怎么了嘛。”
柔弱的苏寒连干了三大盆饭,终于把自己吃撑了,脑部一时供血不足,最后抵抗不过睡意,抱着沈女士送的药膏,倒在了沙发上。
醒时已是下午两点。
这边天黑得很快,日头已经西斜了,拖着稀疏的几颗星,逆时针转过灰紫色的天空,堪堪地悬在橘红色的地平线上。
沈女士坐在对面,在为做好的小人偶缝上宝石做的眼睛。
苏寒想起书架旁边的橱柜,里面展示的精美人偶和珠宝首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个,也是您做的吗?”
沈女士抬眸,目光落在对方别在耳廓的耳骨夹上,点了点头,恍然笑道:“上次暮暮回来将它带走,我问她都不愿意告诉我,原来是送给了你啊……”
苏寒垂了眼睑,指尖从耳骨夹上划过,唇边不自觉地噙了点傻憨的笑。
“也是,早该带你回来了,从小到大,我们一直都很想见见你这位神秘的朋友呢。”
“……”
苏寒以为自己听叉了,茫然地抬头,想要寻求确认:“对不起,伯母,我不太明白,什么叫……从小到大?”
沈女士手上的活计慢慢停下,盯了苏寒一会儿了,发现他是真的困惑,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错愕:“那个气球不是你送的吗?”
“……不是。”
“啊,这样嘛……”
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
苏寒看着自己的手,声音轻了些:“气球的事……我可以问一问吗?”
沈女士从沉思中回过神,温和地笑道:“当然可以。”
时间回溯到几十年前。
某次外出采购的路上,七岁的阿尔法突然失踪了,沈女士和欧文都吓坏了,提心吊胆地报了警,可找了一天都没得到任何音讯,最后还是她自己回的家。
“她就站在大门口,肩膀上绑了一只红色的气球,怀里抱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黑色小奶猫。”
“奇玉?”
“嗯。”
“……她有提过那个人吗?”
“有。”
“是谁!”
“一个讨厌鬼。”
“……”
苏寒眼眸微睁:“没了?”
没了,就这样五个字,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以他们才会如此好奇,还把苏寒误当做是曾经那个赠送给阿尔法气球和猫咪的神秘人。
“如果是真的讨厌,怎么可能会把这个气球完好无损地保留至今,并且天天随身携带,还把一只原本巴掌大的猫养成现在这样壮实的煤气罐?”
刚回来就听到自己被描述成煤气罐的奇玉:“……”
沈女士回忆着,无奈地笑出声:“这个嘴硬心软的小孩……”
下午四点,天完全黑了。
苏寒端了份甜点,坐在阿尔法的卧室里等人。外面已经接近零下70多度了,还飘起了雪花,除了木屋附近的一块地,远处黢黑一片,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嗯……反正肯定和她的气球待在一起!
他又想起了沈女士口中的那个“讨厌鬼”,心里有点酸溜溜的,但转念一想,当时阿尔法也才七岁啊,那对方大概也是个小孩,两个小孩能发生什么?小朋友之间建立纯洁的友情怎么了嘛!
这种精神胜利法,果然……
“还得是我……”
“是你什么?”
苏寒一窒,唰地转过头,就见某个在他心里叨叨了一天的女人踩着窗台跳了进来。
风铃轻晃,风雪止步。
她解了领口的系带,又解了针织外套以及固定在腰和胳膊上的穗子,随手扔在地上,一边朝他走去,一边任由墨绿色的斗篷从肩膀上滑落,沿途掉了一地的六瓣冰晶。
这房间没有灯,只有壁炉中的火。
冰晶会融化,但她不会。
“阿尔法……”
“嘘——”
她比了个请安静的手势,和他并排坐着,后背靠着床沿,又用指尖点了点他手里的光盘:“听说这个影片时间很长,我们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房间里有一个DVD影碟机,也不知几几年产的,看着又新又古董。
“朋友送的。”
苏寒动作一顿,嘴巴比脑子快。
“谁?”
阿尔法懒洋洋地扯断了头绳,缠在手指上把玩:“一个主业开旅馆,但爱好收废品的虫族女人。”
“这爱好还挺特别……”苏寒哈哈道,悄无声息地吐了口气,将光盘放进去,然后退回她的身边:“好了!”
阿尔法从盘子里拣了颗粉色的马卡龙,才咬一口就好笑地抬眸望他:“看屏幕,不要看我。”
她今天笑了很多次,他表示意外:“你今天心情很好?”
阿尔法歪了歪头,认真地反问:“生日的话,不应该开开心心的吗?”
“说的也是……”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属实是没话找话了,苏寒摸了摸鼻子,安静地转过头,然后就看到了屏幕里正拿着人骨模型的欧文。
苏寒:“?”
“我们学习上肢的最好办法就是用实体来讲解,这样可以学得更快……我们将从肩部区域的骨头开始,锁骨、肩胛骨和肱骨……”
阿尔法细嚼慢咽着,看着屏幕里欧文详细的人体解剖教学,三分钟后,她偏过头,看着表情拧巴的苏寒:“你怎么了?”
“原来是这个吗?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苏寒倒是很坦诚,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阿尔法诧异了瞬:“难道你以前看过?”
“没。”
他只是听说过,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因为传播黄色内容,被通报开除了。
“那你想看吗?”
“不。”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同意?”
“……”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当然是因为想陪她。苏寒突然嘴瓢了一下,目光躲闪起来,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蹦出一个清晰的回复。
“你到底在说什么?”
阿尔法坐着没动,只上半身向他靠了过去,宽松的睡裙领口随着她的动作,贴着肩膀和手臂缓缓滑落,原本应该停在一字肩造型的,但现在没了穗子的约束,这过分宽大的领子将会一直滑一直滑……
苏寒瞥了一眼,人直接呆住了。
“阿尔法……”
“嗯?”
“你、你衣服……”
他呼吸忽然重了些,捂着发热的鼻子,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盯着米白色的床单碎碎念,内容大部分都是道歉之类的话术。
阿尔法向他膝行了一步,两步……几乎要挤进他的怀里。她将颊侧的发别在耳后,表情特纯洁地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轻轻问了一句,就像白天在客厅里和他说悄悄话时那样,极尽的暧昧。
“我衣服怎么了?”
“……”
苏寒默了片刻,缓慢地回过头。
两人只隔了一层衬衫,一冷一热,鼻尖不过分毫的距离,如此分明,如此的近在咫尺,以至于让他轻易地看透了对方眼底盛满的戏谑和调侃。
他怔忪道:“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
故意诱惑他,故意捉弄他,然后隔岸观火地站在第三人的视角旁观,看他跟小丑似的徘徊在羞耻和愧疚的边缘,控制不住地为她悸动,喜欢她,爱上她,眼巴巴地渴求她,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围着她团团转……
“你又在脑补什么?”对方就这样无声地望着她,咬着唇,眼眶越来越红,她怔愣了下,不禁失笑出声:“奇玉小时候都没你爱哭……”
神经大条的某人立马被转移了怨念,苏寒别开眼,带点小情绪的念叨:“不要拿我和它比!”
他一点都不喜欢那只猫,这是第一眼见到它时就萌发的偏见,刻在骨子里的排斥。
“好,我不提它。”阿尔法反手抱住了他肩背,鼻尖蹭在他的耳骨夹上:“就聊我和你。”
苏寒眉尖蹙起,姿势僵硬地与她挣开了些许安全距离,然后表情复杂地回过眸。他想问她,她不是一直挺讨厌他的吗?虽然最近关系缓和了很多,但也一直是属于宾客与主人的范畴吧?她今天早上还一副温和又疏离的模样,为什么晚上就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
他问不出口了,如同掉进这个木屋的那晚一般,他的心脏和喉咙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扼住,挪不开眼睛,也说不出任何的字句,只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妄图把她的一切刻进自己的DNA里。
不过,到底还是有了点不同的。
现在的她会对他笑,像在梦里那样……
苏寒屏住呼吸,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贴在对方的脸颊上,指尖轻轻摩挲,虽然对方的皮肤在火光下看着暖暖的,但其实没有一点温度。
阿尔法眼珠转动,握住对方的手,一脸乖巧地主动蹭了蹭他的掌心。
“……”
苏寒盯着她,更加怀疑她的身体坏掉了。
“阿尔法。”
“嗯?”
虽然表情离谱了一点,但这眼神,这语气,明明就很正常,看着也很清醒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寒迟疑了一下,脑袋挨过去,在极近的距离内注视着她的双眸,然后小声地问了一句:“阿尔法,我……可以吗?”
阿尔法极慢地眨了一下眼:“要不……你试试?”
“……”这样回他,搞得他好害怕啊,她会不会是想玩钓鱼执法,然后顺理成章地把他就地拍死?
苏寒喉结上下滚动一下,脑中天人交际混战着,挣扎许久,最后还是眼睛一闭,潦草地亲了上去。
意料之中的,他果然没有如愿以偿,只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中断的原因并不是阿尔法拍死了他,而是从头顶传来的一道惊天动地的紫色霹雳。
他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打雷了。刚刚那一刹,他仿佛感受到了贴着他头皮爆炸的万吨炸药,震碎他内脏,让他失去五感的同时,差点连他被惊吓离体的魂魄也一起劈散,整个人化为乌有。
电视屏幕啪地黑了,卧室内部被紫色的闪电照亮,持续了两秒左右,又慢慢暗了下去。窗玻璃碎了,在他惊魂不定,眼前一黑的时候,夹着冰晶的狂风灌了进来,吹灭了壁炉里的火。
“就……有这么害怕吗?”
费解的,低低的,带着愉悦的笑声,一卡一卡地回荡在这个迅速冷去的温室中,虽然看不到她的脸,但也能想象出对方笑得喘不上气的模样。
可她明明不需要呼吸。
苏寒摸着自己终于归位的小心脏,有点恼怒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太过分了!”
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她想借此来恐吓他,戏耍他,欣赏他的窘态,咀嚼他的痛苦为乐。
不喜欢他,直说不就好了?为什么要故意吓他?他又不是不识趣的人,只要她说,他肯定会听话地远离她,不再冒犯她……
黑暗中,有人握住了他冰凉的手,然后黏了上来。苏寒拧眉,以为她又想故技重施,正想态度强硬一回,严词拒绝她,结果还没张开口,人就被对方推倒了。
地板结了层冰,把他冻得一哆嗦,下一瞬,一具同样阴寒蚀骨的身体压了上来,连同那没有温度却异常柔软的双唇。
苏寒身体一僵,生理和心理双重意义上的,他战栗着,好想抬手拥抱对方,但手臂的皮肤已经黏在了地板上。
零下70多度啊……估计不用几分钟,他的呼吸系统就会出问题,手指和四肢也会烂透……
“放心,不会让你死的。”
暴涨的火焰轰地升起,像红色的舌头一样,猖狂地甩出壁炉外,炸出火树银花和万千流星。
一室冰霜融化,熄掉的屏幕重新播放,讲解的教授从欧文变成了沈女士,内容从上肢转到了下肢。
“好多了吗?”
她拽着他的衣领,强制他坐起身。
苏寒瞳孔失焦着,大口喘着气,许久,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然后在对方黏上来之前,主动拥住了她。
阿尔法抱住他的脖颈,于缠绵的深吻中,揉乱了他脑后的发,而后慢慢地,刻意地侧过头,挺翘的鼻尖顶在了对方有些冻伤的脸颊上。
那扇窗依旧破着,呼啸的钟声,晃动的树影,大雪纷飞,却偏偏没有半点实体的风漏进来,夜与风铃死寂得可怕。
她就这样看着窗外,面无表情地看着,黑不见底的眼眸没有沾染半分与人性相关的欲望,只是机械又熟练地在模仿,在昨日重现,在走重蹈覆辙的旧路,按照那人当年循循诱导的那样。
她闭上眼,扯开苏寒的衣服,然后听到了一声闷哼,阿尔法眉毛一拧,忽然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她不需要呼吸,但苏寒好像要的。
她精神一振,猛推了对方一把,缺氧的某人立马软趴趴地仰倒在了地板上,脸色发白,嘴唇殷红,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虚弱样。
“你都不会换气的吗?”
她扶额,无语了一阵,拉上领子就想走人,苏寒一看,晕乎乎地抓住了她的手,大喊道:“现在会了!”
阿尔法停顿了一下,回首盯了他半晌,长叹了口气,抽回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然后说了一句让苏寒完全摸不着头脑的话。
“辛苦了。”
“???”
阿尔法带着她的心爱气球上床睡觉了,苏寒还懵逼地坐在床下,翻来覆去地钻研,最后得出了一个让他心都要碎掉的结论。
他好像、似乎、大概、很可能……又又又被对方玩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