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着此刻唯一的光,她单手托举着新雕刻好的金苹果,笑容邪肆,眼神狂妄,口吻是前所未有的傲慢。
“我为什么不行!”
* *
皮肤上传来滑凉滑凉的刺挠感,苏寒不堪其扰,一把揪住在脖颈处刮蹭的东西,睁眼一看,原来是头发。
顺直滑溜的乌发铺满了整整一床,他扒着床沿往下,瞠目结舌地看着跟瀑布似的垂落在地并不断往外扩张生长的发丝,下巴都差点被惊掉了。
什么叫直来直去的叛逆,他可算是明白沈女士的评价了!
“阿尔法!”他从发堆里挖出熟睡的女人,高呼她的名字,想告诉她,她的头发造反了,再不醒来卧室都要被淹了!
困倦的女人撑开眼皮,送了他两个字。
“闭嘴!”
苏寒从善如流,遵命地捂住嘴,然后把才睡着的阿尔法又摇醒了。
“……”
她散发着寒气坐起身,眯着眼,看死人似的盯着苏寒。说真的,要不是他还有用,她现在肯定已经用把他抽皮扒骨,喂给她的宠物了。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她压制住了血脉里沸腾的杀戮欲望,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鬼门关遛了一圈的某人此时正一手捂着嘴,一手疯狂指向床铺。
“剪了不就好了,鬼叫什么?”
剪?让他来吗?
苏寒还没搞清楚,对方就已经躺了回去,还翻了个身,专门用后脑勺对着他。
“再吵,我就把你扔给多格!”
苏寒刚张开的嘴巴又光速合上了,默默地下了床,自己寻了把合适的剪刀。他没敢太过,只保守地从她腰侧的位置开始下手,保险起见,剪完了还用卷发棒将发尾烫卷了。
至于那些一断开就跟失去了水分和营养供给的藤蔓一样逐渐枯萎的发丝,他将它们收集起来,团成一个球,扔进了壁炉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碰到火的那一霎,他好像听到了凄厉的惨叫声,仔细一听,又什么都没有,大概是疲劳产生的幻觉吧。
苏寒甩了甩头,爬上了床。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他还是没能从阿尔法所说的梦里醒来,回到现实世界,只能留居此地,反反复复地过着永恒不变的九月一号。
迄今为止,他已经吃了将近20个栗子蛋糕,劈了两卡车的柴火,人都壮了一圈。而这段时间,阿尔法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从每天8小时的固定睡眠增加到了18小时。有时候来收拾餐盘,发现分毫未少的甜点,他就遏制不住地心慌慌,害怕对方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以为她生病了,但阿尔法说这是正常的休眠期,过不了多久她就能重回正轨了。
奇玉会趁她睡着时进来,但每次对他都没有好脸色,阴阳怪气地损他,似乎认定他是个善于伪装、心怀鬼胎、祸害无穷的小白莲。
苏寒也不待见它,每次都会自动把它从画面屏蔽掉,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时间久了,对方就消停了,但这种表面的和平也只维持了三天。
导火索倒回三天前,奇玉坐在楼梯中间,挡住了准备给阿尔法送饼干的苏寒。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阿尔法,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寒停在它身边,低头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你叫她阿尔法?”
“不然呢?”
“她不是不允许别人这么喊她的吗?”
“你也知道是别人啊?”
“……”
苏寒默了瞬,突然咧嘴道:“其实当别人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能光明正大地和她聊天谈心、共处一室。哪像某些自家人,整天热脸贴冷屁股不说,天天只能偷偷摸摸地蹭……”
奇玉眼瞳变圆,倏地站起来。
苏寒一点都没在怕的,继续莲言莲语,笑得像个刚进门就在正房面前耀武扬威的得宠小妖精:“想杀我啊?那我劝你最好干脆利落一点,不然哪怕还有一口气,我也要爬到她那给你添油加醋,到时候,你可得又要滚一次了呢~”
说完施施然离去,留奇玉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眼珠子跟着他嚣张的背影转动,匕首似的勾爪在地板上划出几道狰狞的深沟。
三天后,也就是今天。
某人终于在临睡前将那张将近五个小时的《爱的教育之人体解剖》看完了,正磕巴着组|织语言,想邀请阿尔法再和他探讨一下,结果才起了个头,天杀的奇玉就跟个鬼似的从窗外杀了进来。
他飞快下蹲,躲过了迎面飞来的“板砖”。
“这只巧言令色的杜鹃鸟!”奇玉瞪着他,朝阿尔法告状:“他就是个惯犯!阿尔法,他对你撒谎!”
苏寒额头青筋暴起:“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什么时候——”
未完的怒吼戛然而止,愤怒的情绪凝固在脸上。他瞥到了掉落在地的东西,那不是板砖,而是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你竟然偷看我日记!”他怒火烧心,也不顾及风度了,忍无可忍地破口大骂:“你还要不要脸了!”
“我就看了,怎么了?”奇玉冷嘲以怼,狂戳他心窝:“谁让某些贱货喜欢撒谎之前先打几遍草稿,不然我怎么能这么快地收集好证据?”
“……”苏寒咬了咬唇,沉默地走过去,想去捡回自己的日记本,但有人比他快——日记本凌空浮起,飞到了阿尔法的手中。
“阿尔法!”
“滚远点!”
奇玉站起来,挡在阿尔法身前,露出锋利钩爪和犬牙,低吼着警告,将妄图过来争抢的苏寒逼退。
皮面横展,哗啦啦地自动翻页。
阿尔法走马观花地扫了遍,然后抬眸望向惶然而不知所措的某人。
“真的,你信我!”苏寒脸色微白,一手抓着胸口的衣物,神情恳切地向她发誓,却在对方淡漠疏离的目光下,如同被判了死刑似的,情绪越来越低落:“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从来没有……”
“别狡辩了!”奇玉锲而不舍,言辞凿凿:“你连身份都能造假,那基于这虚名之内,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可笑的谎言!”
苏寒震惊,这什么鬼逻辑!正想驳回,日记本就被阿尔法随手扔到了地上,刚好摊在两人面前。
纸页发黄,如同泡了水般皱巴巴的,上面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任何文字存在过的空白。
“这不可能!”它将日记本带进来时明明保护得很好,怎么会这样……奇玉不信邪地翻动,最后咬牙切齿地看向阿尔法:“一定是他做了手脚!”
苏寒一开始也懵了,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僵硬的身体也缓缓松懈下来。他嘴角勾了勾,神色嘲弄地反击:“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奇玉眯了眯眼:“当然。”
“可如你所见,上面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来得及碰它。难不成按照你控告的,我还能隔空在阿尔法面前神不知鬼不觉地搞小动作,销毁所谓的‘证据’?”
“未必不是。”
“真是张嘴就来!”
苏寒绕开它,走向阿尔法,开始当面上眼药:“我看你已经因为妒忌而疯魔了,平时胡搅蛮缠不够,现在为了污蔑我,离间我和阿尔法,甚至不惜自导自演!”
奇玉灵光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倏地从日记本中抬起头:“文字可以抹掉,但记忆不会,是不是污蔑,阿尔法会有自己的判断。”
它回首盯着他:“你说你叫苏寒,那你现在能说出自己父母的名字吗?”
苏寒脚步一顿。
“生你养你十几年的亲生父母,和你在天屿山住了将近一个多月的大伯……你该不会连至亲之人叫什么都不知道吧?”
它望着双手握拳、背对着它的苏寒,好整以暇道:“因为你只是个临时鸠占鹊巢的冒牌货,靠窃取别人的人生包括躯壳来延续生命,觉得自己迟早要换更好的目标,所以没来得及也自认为没有必要了解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吗?”
“我没有——!!!”
原本异常沉默的青年忽然一把抱住脑袋,从喉咙里爆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身体不稳地晃了晃。
“你没有什么?”
奇玉步步紧逼,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崩溃打断节奏,完全掌握了趁他病要他命的精髓:“没有偷苏寒的名字,没有偷他的家人,还是没有偷取他的人生、他过去一切的一切?”
一直抱胸旁观的阿尔法放下了双臂,冷着脸,径直朝他走来。苏寒被对方神挡杀神的气场吓die了,心惊胆战着,一边眼眶红红地往后退,一边艰涩地摇头:“不是这样的!阿尔法,你听我解释!根本不是它说的那样!”
今天第三次来不及,他的餐前废话才结束,还没进入正题,整个人就被阿尔法揪着衣领,囫囵扔了出去。
她动作轻飘飘的,看起来没用什么劲,但实际上,他已经变成了一颗人肉飞弹,拖着残影,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撕裂了周围的空气,砰地撞碎了那面带着窗户的墙。
无形的冲击波产生,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从由阴笑转为愕然的奇玉,到卧室剩余的每一部分,连带着外层的红色三尖木屋,雪雾弥漫的泰加林,冰蓝色的不冻湖湾,整个极北世界!像镜子一样,全碎了……
迥然不同的画面从破碎的镜片后剥离出来,苏寒人没动,姿势没变,身侧的气流方向没改,只是事件的视角像指针一样,突然自己逆时针转了九十度。
在原本的视野中,他是横着往后倒飞的,而现在,从客观上来看,他正处于万米的高空中,脸朝上,在高速气流的带动下,旋转着坠落。
这里氧气稀薄,气温极低,他浑身颤抖起来,开始头晕目眩,好在这个折磨人的状态非常短暂——有人抓住了他,将下坠的速度卡住,周身的气温也逐渐回暖。
阿尔法揽着他的腰,将人摆正,跟做电梯一样,带着慢慢往下。两颗紫色的“流星”交错环绕着两人,拖着长长的尾巴比他们快一步下坠,为他们开路。
苏寒表情痴呆,心脏扑通扑通狂跳,说话带着明显的喘气:“你吓到我了……”
就在刚刚,他以为她真的要灭了他……
“奇玉说的没错,我确实有自己的判断。”阿尔法轻描淡写着,另一手抬起,手腕转动间,将捕捉到的水汽和尘埃凝聚成了一面圆镜,悬于掌心之上。
他好奇地想问,镜子却闪着银光轮转着飞了下去,落入粉色的云海。
“这个……”
“是镜子。”
“……看出来了。”
苏寒没看到的是,云海之下,悬停的镜子正在以十分之一的光速放大,覆盖在下方万花筒状的螺旋深渊之上。以人类的肉眼看,一望无垠的镜子仿佛与玻璃罩似的天空完美地衔接上了,但实际上,天空并非曲面,深渊的直径也接近于无穷,这面镜子从宏观上来说只是两者之间的一粒微尘。
阿尔法眉尖一蹙:“糟糕。”
变故大多,苏寒的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一紧:“怎么了!”
“我困了。”
“!!!”
两条紫色流星带忽然断成数截湮灭,苏寒睁大眼,短促地惊叫一声,就被带着坠机了。
一颗橙红色的类似于太阳的星体,散发着十二道光芒,顺时针地追着他们跑,宝蓝色的天空渐变为紫,粉色的云海像海绵般泡进了猩红的液体之中。
苏寒紧紧抱着人,在穿过云层时,突然又看到了另一片云海,微怔过后,脸色变了变,用力翻了个身,改成自己后背朝下。
下面是倒影,无法评估大小的镜子将无限天空的一部分复制在了他有限的弧形视野之中。
光线收拢暗去,两人破风而坠,星陨入海,于反向转动的两颗“太阳”在地平线上彻底重合前,击碎了天空之镜。
成吨的水,混着数不清的气泡聚拢过来,包裹住了他们,苏寒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下,立即屏住呼吸,一手抱人,一手划,蹬着双腿往上浮。
碧波的湖面荡漾,破开,哗啦一声,两个重叠的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了深秋的森林里。
紫色的夜空,斗转星移。
苏寒游上岸,左右看了看,确定好方位,打横抱起熟睡的女人,踏进火红的枫香林。
通往林中小屋的路,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有东西在指引着他——那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松香味,越来越浓了……
“找到了!”
他欣喜地笑起来。
这里好像没怎么变,篱笆围着,周边种满了开着紫花的迷迭香,一辆红色的独轮车停在门口,上面盖了一片绿色的防雨布,里面是取之不尽的新鲜果蔬。
他将人放在窄床上,自己则披了一块毯子,走到壁炉边,开始点火做饭,顺便把两人湿透的衣物烘干。
一个多小时后,床上的人醒了。
她转过头,看着趴在床边笑嘻嘻的某人,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你笑什么?”
“就是高兴啊,我等你好久了!”他从底下掏出个藤编的盘子,里面盛着一颗颗暗褐色的硬壳栗子,还是温热状态:“你不喜欢蔬菜汤,那吃这个吧,这个是甜的。”
阿尔法的目光从栗子转向他:“你怎么知道是甜的,难道你吃过?”
“以前吃过,但这个我没碰。”对方没有分食的习惯,所以他还是解释一下的好。
“没碰就好,这个不是板栗,叫马栗,是七叶树的果实,有毒。”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被吓得立马起身、把盘扔窗外的苏寒,补充道:“能吃,但需要用碱水煮熟,口感跟板栗类似,略带苦味。”
“……算了吧。”反正不差这一口,苏寒将蔬菜锅端过来,咨询她的意见,阿尔法摇了摇头:“我不饿。”
他哦了声,原地坐下,开始干饭。
阿尔法躺了回去,对着天花板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隔了好一会儿,耳边忽地传来一句——
“你不问问我是谁吗?”
他在奇玉面前破防的样子,她肯定旁观得一清二楚。
“不是叫苏寒吗?”
“……现在的话,确实是的。”他低下头,看着汤匙里的影子,苦笑道:“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也许某天,他一觉醒来,又会出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顶替和接管另一个人的余生。
他是谁?
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无法回答。他好像总是在遗忘,先是自己,然后是一个又一个的被取代者……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经历不同,容貌性格也大相径庭。按理说,他这种没有过去的人,会很容易代入并被同化,但诡异的是,每次他都能活成他自己。那问题来了,他都忘了,怎么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样?
答案是本能。
潜意识告诉他,真正的苏寒已经死了,他只是因为某种原因,需要借对方的身份在人群中伪装,当然,如果能与世隔绝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他研究过自己的日记,猜测这种事大概发生过不只一次,因为时间越往前推,纸上的字就如他脑中对应的记忆般越发模糊,仿佛被泡在了无形的药水里,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好像在躲谁,应该是个很危险的人物,但他记不起来了。
“名字只是个用于社交的符号,难道你会因为一个永远挂在别人嘴边的东西,而不停地改变自己吗?”
“不会!”
“那就闭嘴。”
“……”
苏寒端着汤锅,眨了眨眼:“阿尔法,你是在安慰我吗?”
阿尔法并没有回答他,他抬起头,才发现对方闭着眼,又睡着了。
他凝着她的睡颜,久久,抛弃了他的干饭工具,轻轻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可能听起来很像那种老掉牙的搭讪,但发自内心的,他总觉得自己应该很久以前就见过她……暗恋,又或者像梦里那样刻骨铭心地爱过,只是他忘了。
他忆起了梦中的情节,同时忽略掉了所有不合理的点,唇边不自觉地曳出一丝甜蜜的笑,情不自禁地用脸颊蹭了蹭她的手背。
等等……
他睁开眼,对着手里白白嫩嫩的小短手,呆了呆,转回去一看,不知何时,阿尔法已经变回了初遇时的小孩模样。
婴儿肥的小脸,短卷发,长睫毛,没了一贯的冷淡,恢复成最纯真无防的姿态,看着好放松,好乖,好可爱啊……
苏寒表情隐忍,收回想去戳一戳对方脸蛋的手,轻手轻脚地出去刷锅洗碗了。
可爱归可爱,但还是要克制一点的,不然看起来会像个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