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婉拒了莫川的接送,就这样顶着一点一点又飘起的细雪,漫步在人来人往的长街。
她注意到了大多数都是游客。
今年来覃海旅游的人特别多,她仰起头,望向晦暗不明的天空,睫毛粘上稀碎的雪花,口中白雾消散在满天风雪里。
她想,她已经想好遗书怎么写了。
以后她的骨灰就撒进覃海好了,她一点都不想躺进冷冰冰的坟墓,不想长眠在任何人身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死在时间的长河里。
最好谁也不要记得她。
鸣笛与音乐碰撞,暖色的灯光透过橱窗。
她的身影踽踽独行,慢慢消散在人海。
莫川站在门口很久,直到角落那人冻得忍不住跺脚取暖时才抿着唇走过去。
他将自己的围巾解下给她。
“你准备站到天黑吗?”
方晴看了眼长街尽头,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把脑袋垂下去,踢了踢脚下的雪堆。
“关你屁事。”
她没有承下他的好意,抬步就走。
“方晴。”
他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臂,但很快认知到这样不合适,立马收了回来。
方晴没想到他的动作比她还快,先是一怔,随及嗤笑出声,像看小丑一样,讥讽地斜了对方一眼,往反方向离开了。
下午五点左右,城镇已经完全堕入黑暗。
叶子拎着一袋生活用品,停在路灯下,穿着高级灰竖纹大衣的短发女人向她走来,冷艳的五官,带着些许岁月的痕迹。
“介意我在你家留宿一晚吗?”
仲明拍掉肩头的雪,接过她手中物资。
叶子摇了摇头,又问:“是这小区出什么事了吗?”
仲明嗯了一声,没多说,熟门熟路地刷卡进楼,按下电梯键:“你一个人住吗?”
叶子:“还有一只猫。”
这套住宅只有48平,但对她来说足够了。
仲明问完又觉得自己属实没话找话,索性把嘴巴闭上了。
门打开,清冷感扑面而来。
一只大黑猫跳出来,喵喵叫着,一副快饿死的样子,竖着尾巴,在叶子脚边走来走去,同时在她裤腿上蹭来蹭去。
这大概是奇玉最像猫的一天。
叶子把它抱起来,走进屋子,仲明看着猫,表情是由衷地吃惊。
“我还以为是个煤气罐。”
奇玉:“……”
叶子哈哈尬笑了一下,给奇玉顺毛。
“方阿姨,你吃了吗?”
“我没有,你呢?”
“我吃过了。”
叶子将小厨房交给仲明,自己去了床边的收纳桌子上写作业。
晚上六点多,仲明洗完碗,打了个电话回家,询问一下保姆,确定自家女儿乖乖吃完饭后,终于安下心来。
晚上七点多。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来你这边住吗?”
仲明一直等到叶子做完作业,又刷了套卷子后,才着入重点。
叶子惊讶,还以为对方准备这么保守一晚上呢,她顺着对方的提问回:“为什么?”
仲明细细观察她的表情,没放过一丝一毫:“还记得今天给你上课的化学老师吗?”
她抱着手臂走到飘窗边,抬了抬下巴:“他就住在对面那间房。”
她看着女孩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眸色微凝过后,沉声道:“你不知道吗?”
叶子转向窗外,看到了隔壁的楼,其实上面不只有一扇窗,但只有正对面的那扇是漆黑的,事实上,不只有今天,它每天都是黑的,所以她一直以为那是无人居住的空房。
叶子小声地问:“他死了吗?”
“是的。”
“……多久?”
仲明报了一个具体日期。
是在她搬来定居的前一天。
麻雀的空间鸦雀无声,只剩下两人的拥挤的频率不一的呼吸。
死寂许久,叶子艰难开口:“不是我……”
仲明被她这欲哭无泪表情怔住了,一时无奈失笑:“我不是在怀疑你。”
她只是有一种不妙的预感,猜想叶子会不会在将来某一天也成为这些“自杀”人群的一员。
毕竟每一场死亡都离她那么近。
还是个跟她女儿一起长大,原生家庭糟糕得一塌糊涂却依旧保持品学兼优的青葱少年。
平心而论,无论以何种身份,她都不想对方出事。
两人聊到晚上八点。
叶子按时睡觉,仲明将隔断玻璃门拉上,自己坐在外面沙发上,戴着耳机处理莫川发给她的音频和视频。
直至晚上十一点,门外传来敲门声。
有门铃,但对方选择了敲门,声音不大,但由于屋子也不大,刚好让靠门近的才解决完生理需求的仲明听见了。
她警觉地摸向腰间,悄声查看实时监控。
楼道里不止一个住户,但楼道里的确没有人,仿佛刚刚一切都是错觉,她扯了扯唇,回到沙发,差不多半小时后,那阵敲门声又出现了。
仲明没有迟疑,掏出手枪,打开了保险,在门打开的一霎,对准了楼道。
还是没有人。
不过这次门上被贴了一张纸条。
仲明看着上面的字,目眦欲裂,抬手一把扯下,将门关好后,脸色铁青地往电梯方向大步踱去,同时联系上家里的保姆。
小屋内,叶子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鼻塞了,半夜辗转间感受到有人躺在她的身边,她以为是仲明,对方还很贴心地为她拉了一下被子。
折腾了片刻,终于被她找到了个可以顺畅通气的姿势了,她侧躺着,对着黑暗中的轮廓,轻声地嘀咕了一句抱歉。
她担心自己动来动去,吵到对方,不过对方没有回复,大概已经睡着了。
叶子打了个哈欠,阖上酸涩的眼皮。
另一边,仲明飙着车,风风火火赶回了家。
保姆接人时,还保证了很多遍:“小晴很好,她已经睡着了。”
仲明蹑手蹑脚地打开方晴的房门,看着安然无恙的熟睡的女儿,又检查了一遍门窗,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继续办公。
她通宵了一夜,等方晴第二天醒来,被对方惊到了:“妈,你怎么在我房间?”
仲明眼下微青,揉着眉心:“不是怕你出事吗?”
方晴无语:“我在家能出什么事?”
仲明活动了一下筋骨:“既然这样,那以后都在家吧。”
方晴懵了:“什么鬼?”
她妈是打算关她禁闭吗?
仲明解释了一下:“只是改成线上而已。”
方晴疯狂摇头:“我不要!”
“听话。”
“我不!”
她唰地立起,隐含怒意:“妈,我是人,不是宠物,我也有自己的交际圈啊!你把我整天关家里,我人安全了,我精神养废了,你就无忧无虑了是吗!”
仲明哑口无言。
方晴咬着唇,早饭省了,拎着包直接出门。
其实她知道仲明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也不想吵架的,但控制不住,有些压在心里很久的东西,突然一下子涌上来,让她口不择言了。
她今天心情很臭,特别是一大早就遇到了改名叫傻卵的谈于风,她脸色更臭了。
他做的那些事,她看在眼里呢,这么喜欢到处乱搞,怎么有脸说只喜欢叶子!她以前竟然还想撮合他们,她脑子有病吧!
说出来惭愧,她曾经还暗恋过他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因此对叶子产生过一些歹毒的念头,隐晦地行使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好在及时收手,未能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啊,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
谈于风拦住无视他的某人:“找你个事。”
方晴突破不了围墙,瞪他:“你想干什么?”
“帮我约叶子出来,就在学校天台。”
方晴睁大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女朋友一茬又一茬地换,还想装纯爱战士,这个又当又立的菜花男。
“我知道你和莫川的事。”
冷哼离去的方晴忽然停下了脚步。
谈于风抛了抛手中U盘,淡声道:“你猜,你妈要是知道了,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方晴转过身。
谈于风笑了下:“我知道的,你妈一直都很爱你,你肯定也不愿意,让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失望痛苦吧。”
……
叶子倒了垃圾回来,发现好几个月没和她说话的方晴居然站在了她的桌子边。
她不确定地问了一句,对方只是看着窗外,今天难得放晴,积雪亮晶晶的,开始化了。
“你有空吗?”
对方声音没什么情绪。
叶子不答反问:“你有什么事吗?”
冷冰冰的对话,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两人还是一对亲密无间、知无不言的好闺蜜。
气氛不意外地僵住了。
方晴默了默,从兜里掏了个纸团扔桌上,然后转了身,低着头,回了自己座位。
和以前一样,对方总是喜欢把别人传递给她的信封揉成一团。
这个别人一般是谈于风。
叶子打开纸团看了眼,眸色不由黯了下去。
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其实她从小就明白,对方主动接近她,千方百计地将她拉进朋友圈,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她。
她也从小就明白,她不过是链接他们两人彼此之间的桥梁,她只是个契机,谈于风才是最终的那个目的。
叶子将纸团重新揉上,扔进后面的垃圾桶。
她不过是他们或者他和她们的play里用于增加兴奋度的一环罢了。
……
中午十一点多,最后一节课结束。
所有人恶鬼出笼一样,往食堂狂奔,叶子不紧不慢地从桌肚里掏了把美工刀放进口袋,然后前往天台赴约。
明溪中学不管春夏秋冬都有午休。
她不用吃饭,算是提前了,上面空荡荡的,发黑的粗糙水泥地,除了一根凸出的生锈的金属水管,就只有一张长椅子,应该是别的学生从林荫道上搬上来的铁艺椅,和地面一样,也是干燥的,被人清理过了。
她坐在椅子上,吹着风,晒着并不温暖的太阳,目光落在空中虚无缥缈的一点上。
也不知脑袋放空了多久,后面传来铁门被人打开的动静。
充当雕塑的叶子转过脸,然后略显困惑地看了眼腕表,都一个小时了,早就过了约定的时间,谈于风是不来了吗?
不来她就走咯。
叶子站起来,直接原地让座。
上来的是位女生,抱着本诗集,她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被诗集的名字拉走了,没仔细看女生的容貌,事实上,出于礼节,她也不好上来就盯着对方的脸看。
话说回来,这本诗集她曾经也有过一本,看了没几页,就不小心丢失了。
再然后,也没有后来了。
她拥有的书籍太多太多,不过全是秋棠替她选购的,没有一本能提起她的兴致,可秋棠对她下达的指令不可违抗,于是又不得不日夜熟读,硬着头皮咀嚼。
当然了,暴饮暴食能真正地吸收多少?
记住一个名字就不错了。
她下了楼,在楼下遇到了方晴,大概是在等人,对方迅速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立马移开目光,低头踢石子,和这几个月一样不声不响地把她当陌生人。
一个女生从后面小卖铺走出来。
“方晴,我好了。”
方晴应了声,跟对方手挽手走了。
叶子突然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下午的课也不想上了,反正她都自习完了,于是找班主任请了个病假,逃了人生第一次课。
她好像变成了一个来自异乡的游客,对覃海市的一切都上了瘾,乘着巴士到处乱逛,拿着自己的卡到处乱刷,里面是原本用来捐掉做好人好事的奖学金。
她觉得好饿好饿,想吃很多很多东西,可事实上,她并没有任何食欲,她的胃坏掉了,她拼命吞咽下去的那些东西,最后都会因为身体的排斥被迫呕吐出来。
这多浪费粮食,多遭天谴啊,但她就是失控了,身体里好像长了一个黑洞,怎么也填不满,甚至还在肆意地搅碎她的内脏,妄图挖空她的躯干。
她不想变成一个空壳子。
她只能不停地吃,不停地填,然后不停地吐。
没有意义地自残,就像她之前还在吐槽的疑似加入邪/教的那些自杀者。
华灯初上,她几乎累得趴下。
但她没有回家休息,而是来到了闻名已久的雪景沙滩,栈桥上好多人,她挤在人群里。
一点都不冷。
咔嚓咔嚓,到处是闪光灯。
她跟着欢呼的人群,眺望一点点隐入黑暗的海平面,在某一时刻,伴随着来自星空广场的浑厚钟声,绚烂的烟花在她头顶一个接一个地炸响。
她仰起头,风吹乱她的发,烟花落入她的眼瞳,斑斓的光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侧脸。
是夏花般的容颜。
却也是早就定格的注定要逝去的瞬间。
叶子维持着这个姿势好久,久到天上的烟花散去,周围的人群渐渐也寂寞无声,久到她终于恍然大悟,接着后知后觉地明白。
哦,原来是她的泪腺坏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