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同桌拉了她一下,她才回神:“哦,我在想第一节课是游泳课来着,我上次的泳帽还丢了,我先去看看。”
她胡言乱语地先走了,紧跟着前方的身影。
电话不接,又闭门不见的,这几个月,她还以为她和谈于风一样出事了,还以为……
方晴蓦地躁郁起来,眼里阴霾横生,一股邪火无端蹿起,差点焚掉了理智。
她忍住了,然后磅地甩上门。
更衣室里换衣服的几个女生被她震到了,齐刷刷地看向她,拍着胸口,嘀嘀咕咕抱怨。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方晴死死盯着那人,那人却毫无所觉,只是背对着她,低着头,揉搓自己的手腕。
她看着对方那头及腰的长发,心神不知怎的恍惚了起来,晕晕然的,心脏有窒闷的肿胀感,好像……好像再也记不起对方当初留着一头碎发的模样了……
那个会穿过人群,为了她去和别人打架,年少时总是爱逞强,受伤了也不哼一声,总是喜欢冷着脸,不让任何人靠近,却偏偏愿意听话地跟在她身边,放任她触碰,一动不动地让她为她擦拭嘴角渗出的血渍。
她以前还笑嘻嘻地调侃过对方,说你明明和你爸长得那么像,特别是这双眼睛,可看见你爸的时候,我只会觉得害怕。
对方默了瞬,仰头看她。
“那我呢?”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方晴忘了,但她觉得现在好像快要找回那时的感觉了,有一种快要抓住回忆的错觉。
一种无力抗拒的不该滋生的设定。
她呆呆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被人拦住了。
方晴猛然回魂,心间那点朦胧易碎的冲动眨眼间全都烟消云散。
她蹙起眉,看着跟前这个瘦不拉几的女生。
“蒋雨宁。”
遇到这个衰神太多次了,不想认识都不行,她不想理这人,脸色难看地绕开对方,然后又巧妙地被对方堵住了路。
“抱歉,我忘了拿毛巾。”
蒋雨宁毫无诚意地开口,顶着几欲喷火的某人,用毛巾裹住自己瘦弱的身躯,修身的泳衣绷出了她皮肉之下显眼的根根骨骼,一点都不好看。
方晴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个方向,结果被对方紧随其后地撞了一下,又歪了。
人那么瘦,力气却跟蛮牛似的。
“你是不是欠的!”
方晴眼里爬上血丝,多日不规律的作息,加上心情大起大落,让她精神有种异常的亢奋,她情绪上头,一把揪住蒋雨宁的衣领。
整排衣柜都晃了晃。
缠好胶带的叶子偏过头,脸上满满的诧异,她看着似乎要打起来的两人,思索了三秒,决定给她们让出空地,抱着自己的衣物转去了淋浴间。
她发现自己的膝盖出了点问题,又僵又冷,隐约地,好像又有了之前尸僵的征兆。
她无暇顾及其他,先给奇玉通告一声。
十分钟后,她被教练揪了出去。
叶子硬着头皮热身,教练面无表情地盯她,像在看僵尸跳广播体操,手一指,划了个地,单独让她矫正一下这浮夸辣眼的动作。
于是好好的游戏课,画风就变成了这样。
其他学生都下了,在一边划水,就她一个在另一边跳僵尸舞。
叶子一脸麻木,无视他人变化莫测的目光,坚持自我地跳操,本来就是她关节的问题,她能怎么办嘛?
方晴泡在水里,趴在泳池边,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某个方向,水花声搅乱了她的思绪。
某一年,她被人从海浪中救回来。
她咳了好多水,脸白得像死了一回,完了还能躺着嬉皮笑脸地揪住对方湿漉漉的衬衫。
她问对方:“谈于风说你是旱鸭子,看来他在骗我啊……”
对方怎么回答她来着?
方晴忘了。
她忘了对方当时的表情,忘了对方说话时的语气,就记得对方紧紧抓住她的手心,柔软的,颤抖的,冰冷的,比她这个差点死在海里的人还要脆弱不堪。
方晴直起身,四肢摆动着,朝某个方向游去,有人在身后喊了她一声。
她没听见,或者刻意无视了。
那点死灰复燃的悸动又来了,她想说点什么,必须得说点什么,不然她怕以后再也……
有人一把扯掉了她的泳帽。
她倏地停下,转身想瞪人,却发现其他学生都离得很远,那刚刚是谁在手贱?
她惊疑不定地回身,往叶子那边又划了一小段,就一小段,脚踝就被人给箍住了。
她为什么那么确定是人呢,因为人类的手指实在是太有辨识度了!
铁箍一样的力道,像要掐碎她的脚踝,她本能地要惨叫,却因为双腿受到限制,加上对方的用力拖拽,整个人在张口嘴的瞬间沉入了水里。
咕噜噜,咕噜噜。
她呛水了,不得不屏住呼吸,求生欲让她挣扎起来,想要摆脱桎梏,却在水中睁开眼,透过凌乱的泡泡,看清那个抓着自己的玩意时,双眸猝睁,瞳仁恐惧地震动起来。
她失控了,张嘴就是大喊,然后咕噜噜地喝进了很多的水,逼着她加快窒息。
敷衍跳操的叶子做了个拉伸,起身的那刻,看到泳池中央扑腾起的大水花。
有人溺水了!
她心中一惊,想也没想就往前一跃,跳入了水中。
她刚跳进去,另一边的学生和教练才恍然间发现了不对劲,有几个学生尖叫起来,教练脸色一变,自己也飞快跳了进去。
手中的叶子已经抓住了人,是对方的胳膊,她的第一反应是——
好瘦啊,人怎么可以瘦成这样……
但不及她细思,她已经抱着对方,浮出水面,奋力地游向了岸边。
没事吧?
她喘了口,将湿发抓到脑后,接着懊恼地摸了摸喉咙。
瘦小的女生侧躺着,呛咳着,蜷成一小团,发黄的头发湿透了,吸附包裹在惨白发青的皮肤上,背部的蝴蝶骨突兀显眼,整个人瑟瑟发抖个不停,可怜得不行。
叶子想着要不要做点急救之类的,但对方看着好像没什么事啊,一抬眼,却发现另一边的教练也救了个女生,对方似乎失去意识了,她略感迷惑了地盯了几秒,然后发现那个女生是方晴。
叶子唰地站起来,不假思索地就跑了过去。
当然,她没成功。
泡完水后,她的关节更糟糕了,才跑了没两步,整个人就硬/挺挺地摔在地上。
水打湿了她的眼珠。
叶子强撑着睁着眼,看到有人打了电话,教练正在给方晴做心肺复苏,最后所有人都走了。
除了她。
吵嚷嚷的游泳馆死寂下来,日头西斜。
她倒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从她身后缓慢地坐起,无声无息的,瘦骨伶仃的身体背对着她,发质是营养不良呈现的枯黄色。
夕阳穿过玻璃,夹杂着尘埃,落在两个姿势诡异又同样静默不语的人。
不对,叶子是想说也说了话。
她索性闭上疲乏的眼,放弃任何求救和抵抗,感受着死神镰刀的阴影降临,在天光消弭前,又一次掉进了热寂的宇宙。
……
一天一夜后,叶子在医院醒来。
她这个破身体竟然还能挂号,还以为会直接被人左转送进实验室研究解剖呢。
奇玉。
她坐起来,在脑子里呼唤对方,往常一般都是它待在她身边,等她醒来才对。
她的心声被人听见,下一秒,病房门就被打开了,但进来的不是奇玉,而是……
她茫然地望着站在门口的瘦高男生,苍白的皮肤,黑体恤牛仔裤,戴着黑色口罩,露出的一双眼珠是琥珀色的。
她横看竖看,辨认了半天,还是不认识。
男生站了会儿,见她一直不开口就主动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霍森,是蒋雨宁的弟弟,可能你现在会比较困惑,但其实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顿了顿,他又继续。
“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一些事。”
叶子没应。
他低着头,等了差不多两分钟,期间对方还是一直没开口,便急起来,抬腿朝叶子走去。
“你现在得离开这里,马上离开!”
叶子避开他的手,在对方焦急的目光和解释下,点了点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最后做了个代表“不”的手势。
霍森看懂后,心神不由一震,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怎么会这样!”
叶子抽出手,但又被对方握回去,她不悦地皱起眉,想板起脸警告对方,但对方拽着她就往外狂奔。
服了,她鞋都没穿好啊!
“这地方不能留,她马上要来了!”
霍森牵着人刚出门就被一个接一个从病房里走出来的住院病人拦住了。
叶子本来想反抗一下的,但一看这场景也立马意识到不对了,身体不自觉地靠近霍森,眼神警惕地望着这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的病人。
他们都端着一个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霍森带着她走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像人形摄像头一样,身体也跟着转动起来,眼眶阴森森地锁住他们,感觉下一秒就要集体扑上来,疯狂咬碎他们。
呃……
准确的说,是咬碎霍森。
这是什么情况?
叶子仰首,恰逢对方低下头,四目相对,霍森微不可查地怔了一瞬,无声移开视线。
“我没带纸笔,等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写给你看吧。”
他念完后又啧了一声,没再顾忌了,拉过叶子的手,用指尖一笔一画地在对方手心写了个“等”字。
叶子懂了。
两人并肩走向电梯,谁知有人先一步打断了他们的计划。
叮的一声。
缓缓打开的电梯内,站着四五个膀大腰圆的护士,都戴着口罩,且人手一只注射器。
为首的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主任医师,对方抱着双臂,直接略过叶子,冲霍森笑了下,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也该吃点药治治脑子了。”
这回不是木桩式npc了,是激进行动派!霍森脸色阴沉似水,随手操了个垃圾桶就往对面扔,叶子不用提示,顺着对方的牵引力道,脚步飞快地改变逃离路线。
他们进了楼梯间,用扫把横杠插上,往下连跑,进入了负一层,然后霍森就差点被车库门口骤然出现的私家车给撞飞了,还好她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
他们逃出了住院部,离开医院的路上又陆陆续续地遇到了一些奇怪的人。
比如,一个原本在认认真真扫大街的清洁工在他们经过时突然抬头对着霍森冷笑出声。
“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不要来多管闲事。”
霍森抿着唇,毅然决然地往前走,一直走到对面的公交车站,他也没有松开叶子的手。
天地之间的光猛然被夺走,一场没有征兆的暴雨将他们困在了这里,只剩下站顶孤独的灯带,罩住了这暂时的庇护所。
站里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宝妈,在他们走近时,目光落在了霍森身上,神情与之前的清洁工,与那群监视他们病人一样。
“受偏爱的群体,果然抢什么都有恃无恐。”
婴儿车里宝宝也看过来,冷笑一声。
“霍森,我看你真是被她惯坏了。”
霍森眼神微凝,迎上两人的视线,像是透过他们的眼睛看着谁。
“和妈妈没有关系,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她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
他手指缩紧。
这不是抢不抢的问题,而是如果他再自我感动下去,那他以后就再也不能……
叶子左看右看,一阵无力感油然而生。
当小聋瞎的日子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我们等公交车吧,公交车很安全。”
这世界总归有些东西不能受她掌控的,不然就完全无法运转了,那个人是不会允许的。
然而中立的公交车终究还是晚到了一步,抱以侥幸态度的两人守在车站里,却不想率先等来的是一辆生锈的吭哧吭哧的面包车。
一车的面包人包围了他们。
叶子被迷晕了,而霍森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和谈于风一个待遇,直接被暴力打晕了。
……
朝阳路,四季花店。
无所事事的店主人从摇椅上醒来,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慢悠悠地睁开眼。
“哦?生气了。”
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猫坐在她的腿边,低垂着脑袋,默不作声地碾碎了一颗枯萎的花苞。
“奇玉。”
随命待命的奇玉耳朵动了动,迅速站了起来,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一刻。
“我现在就——”
“吃晚饭吗?”
“……”
天都黑了,不吃晚饭吃什么?
奇玉满脑问号,爪子举起又放下。
“……真的不管吗?”
秋玥叹气。
“入国问禁,入乡随俗,本来就个赶路的过客,白嫖别人的地盘当大通铺已经够难为情的了,怎么还能随随便便插手别人的家务事呢?那也太不礼貌了。”
奇玉默了。
难为情?礼貌?这是文字吗?
怎么看着就这么陌生呢?
它从肚子里掏出了本词典,哗啦啦地翻,绞尽脑汁地搜索,可怎么找不到这两个词语,合上封面一看,原来是自家主人修订的。
秋玥捏住它后颈的皮,将它拎起来。
奇玉全身毛都炸了,幸好有个不速之客及时帮它解了围。
拿着手电筒破门而入的某人,匆匆看了眼从他裆下阴暗爬走的黑色毛球,忧心忡忡地奔进花店。
“你怎么来了?”
“我……”
温若风忽然记起上次离别时的对话也是这么开头的,忖度了一秒,光速改了口。
“来接你吃晚饭。”
坐在门外接受风吹雨打的奇玉:“……”
一个两个的,真的有这么饿吗?
可现在明明还是午休时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