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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童念初:最初是对手,最后是战友》
家属,朋友,同事,同仁,还有所有关心和爱护她的人,节哀。
人性本恶,是我对自己的评价,也是我在认知到自己所共生的这个世界以后,对于人类的诚恳认识。
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其实看不上童念初。
我的外婆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初代法医,母亲继承衣钵,同样成为了法医。
所以,在我少年时期,在同龄人的梦想还是航天员、科学家和国/家/元/首等一系列宏观的目标的时候,我的职业理想已经具体到成为一名法医,继续成为一名法医。
法医?
我记得当时兼任班主任的语文老师稍稍愣神了一下,可能在他回想到我的入学申请单上,有关于母亲的工作单位以及工作职务以后,我猜想他才意识到,法医是什么。
我至今为止仍清晰地记得,他当时皱了一下眉头。
或许是不认同我这个小学生的职业理想,又或许是不认同我母亲和外婆毕生所从事的事业。
至于其他同学,他们对“法医”陌生到需要拆解这个词去理解。
他们问我,“法医”是“法律的医生吗”?
呵~
请原谅我尚且年幼无知。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北城市的医院,那时还不区分第几医院,也没有如今丰富又复合型的名称。
那时候的医院,只有北城市人民医院。
北城市人民医院只分院区,而我家住在东院区。
那时候的外科亦没有区分,只叫综合外科。
我父亲是名外科医生,我们全家随着做综合外科医生的父亲,住进了北城市人民医院东院区的家属宿舍。
宿舍门前有一方池塘,池塘里有鲤鱼,池塘对面便是东院区的太平间。
小的时候,我就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亡。
我不害怕各种难堪、难看的死亡。
白布掀开,不过是一团再也不能动弹的肉泥而已。
每晚睡觉以前,我照例需要祷告。
我不信耶稣,不信佛祖,不信教,我家里也没有人是虔诚的教徒。
之所以祷告,是想驱走夜半时分忽然吵醒我的人类。
死者遗属的哭嚎声从不分昼夜,他们永远不懂得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打扰旁人。
我希望他们能选在我心情好的时候,那么或许,我会愿意对他们声嘶力竭的力度发表见地。
但心情好的时候,我又不想被他们影响了自己的好心情。
我希望他们能选在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但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便更不想听到他们歇斯底里,掏空气力。
那并非交响乐,也并非曲艺杂谈……
总之,难听得很。
上中学的时候,我便成为了旁人口中的“天才”。
天才,不害怕死亡。
天才,见识过许多死亡,不怕鬼。
天才懂得许多医学知识,天才能够抽丝剥茧,天才知道很多不为人所知的犯罪。
还有,天才的成绩很好,能够一直保持年级前几名。
消息闭塞的年代,依照书信和人传人才能交流信息的年代,我成为了一个天才。
我读高中的时候,国内还没有几所大学开设法医学专业。
北城大学是距离我家最近的,它也是全国最好的。
我被迫拼命读书,每天两点一线,努力当一名上道的苦行僧才有机会坐实天才这个身份。
夜里,我见过许多种黑夜的样子,形态,一如小学和初中时期,我见识过许多种样子的哭嚎声。
刚上大学不久,我就听说过她,童念初。
童心未泯的“童”,念念不忘的“念”,不忘初心的“初”。
第一次深入人心,便是因为解剖实践课老师在课下的夸奖。
“虽然咱们几个教的学生都是个顶个的优秀,但老刘的话不虚,临床那边的童念初当真是个天才,我第一次见到如此有慧根的学生!”
一个天才遇上了另一个天才……我的不服气和不服输来得那般轻易。
所以我说,最初的时候,童念初是我的对手,是我从未讲过一言,交流过一语,却恨得牙痒痒的对手。
法医学和临床医学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专业,但是当年它们没有被拆分,都被归于学校医学院统一管理。
我当初觉得可笑至极,一个想着怎么死的专业和一个想着怎么生的专业,就这么被混为一谈,摆在了一起。
当然,作比较的还有学校医学院的宣传墙和展示栏。
任何一等奖学金的名单里永远有她,喜讯的大字报也时常以“童念初”三个字为开头。
时任医学院院长的张院长,是位喜好舞弄文墨,自诩为读书人的小老头。
我经常在展示栏附近见到他,比着玻璃窗裁剪红纸,接着研磨书法。
自然,红纸上还是以“童念初”为开头。
每回经过那条8米长的玻璃窗,我总会不经意地经过,目不斜视。
也总会嗤笑他,嗤笑这个叫童念初的人,又让张院长的毛笔字派上用场。
研究生时期,一个叫苏长吟的天才终究是运气不好。
我这个天才终究还是撞上了她,撞上了童念初。
她半路出家,从临床医学跨专业到法医学。
临床医学送走了一个永远霸榜第一的“瘟神”,而我所在的法医学,而我,必须直面我的对手。
我其实至今仍不清楚答案,她为何会跨专业到法医学,明明在临床医学拥有着一切。
我当初也打听过她的家世,打听过她的过往,没有一丝一毫线索可以提供给我。
我对此毫无头绪,却只能被迫接受。
就像高中数年日日的挑灯夜战,翻烂的习题本,还有写断的铅笔头……
我只能被迫接受。
我依旧看不上她,当然。
我外婆是中国第一代法医,我母亲是中国第二代法医,而我父亲是名外科医生。
如果注定要走相同的道路,那么至少,我出身正统,我还是个天才。
如果输给了一个半路出家的人,如果比不过,那么小时候无数次在半夜被吵醒的时间算什么?
我又算什么?
研一下学年,我终于找到机会碰到当初教我解剖实践课的老师。他来给我们授课。
那学年的最后,我终于找到机会问出了那个问题。
因为那一天他说,他最看好我,也因为那一天他说,我明天的考试成绩肯定能让自己满意。
于是我故作不经意问他,
“老师,您觉得童念初跟我,哪个更优秀?”
他当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是一位识趣又极会做人的老好人。
他回答我,
“你们不一样。”
我当然知道,我们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