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在实验室里埋头苦干、消化课本里的内容的时候,她已经发表多篇具有行业前瞻性的论文。
当我还依照校园的打铃声规划人生的时候,她已经参与到由公安部主导的多个刑事科学研究项目。
我当然知道,我们不一样。
我也不能因为轻易地找到髌骨上的异常划痕,而被足迹鉴定大师马先民一眼相中,传授半生衣钵。
我们,当然不一样。
我打听过她的事,当然。
我试图从中找到一丝安慰,找出一个证明,证明她不是天才,而我是。
这个逻辑很奇怪是不是?
似乎她是天才就影响了我成为天才。
好似两个天才无法共存一样。
我听到最多的,还是她的那些光辉历史。
她高中常年第一,不落人后。
她全国保送试第一名考入北城大学,还在保送试面试时被刘教授一眼相中,希望她成为北城大学医学院未来的领军人物。
然而,在无数光鲜亮丽的背后,我还是窥见到一面阴影。
她初中时回国读书,因为学习成绩、家庭条件和外貌长相被同学排挤……
当我得知她被针对的时候,心里也总算能够呵笑一声:
是呀,童念初,
你就是这么令人讨厌的存在,
你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2003年,非典来袭。
北城市在全市招募医学志愿者,甚至是在校大学生。
我听说她报了名,也听说她去了P3实验室。
我还听说,所有进去的女实验员都在里面待到失去了月经。
但她们还是成功测定出非典病毒的基因序列,成功带着战胜病毒的决心,走出了实验室。
我当初没有报名。
我已经毕业,进入到北城市公安局工作。
先于她几年成为法医,没有继续深造读博,然而我还是成功地当上了一名法医。
但越是直面死亡,我越是感到贪生,越是怕死。
在这条路上走得越远,我便越发意识到,小的时候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北城市人民医院东院区太平间传出的哭声,在我耳边逐渐增多,也逐渐清晰……
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暗地里与她比较,却在这件事情上轻言放弃。
因为,我们的确不一样。
我们曾共事过一年。
在我没有调往省厅工作的前一年,我仍在北城市公安局技术鉴定处工作。
她来市局报到的第一天,我带了几名同事在单位食堂里吃饭。
我从本科时期就很意外,她居然一直能有朋友,她身边一直有人不离不弃,到上班,到工作。
我一直很好奇,到底谁的耐心有这么好,能够一直受得住?
后来误打误撞,因为共同侦破抢/劫/杀/人/案,我接触到了她的朋友。
我了解到了一个我未曾了解过的故事:
原来在高中时期,她也曾有过一段时间是年级第二,她也有过执拗和叛逆的时候。
不想为了读书而读书,不想为了考试而考试。
她那时常将自己的奇思妙想和愤/青/言/论写在应试作文里,可想而知,应试老师自是看不惯的。每一次考试,都会因为语文作文的分数过低而被落在年级第二的位置。
这里插一句题外话,这大概才是天才,就算作文分数是个位数,也还是能坐稳重点高中的年级第二名。
而当初的年级第一名,便是一直与她不离不弃的朋友。
也是战胜了人性本恶的嫉妒,理解她,开导她的朋友。
我在得知这段插曲以后,全身都好似着了火。
我忽然间在深夜的办公区里脸红耳热。
我当然也有羡慕。
在确认自己这么多年可耻的,不愿承认的嫉妒之后,我也羡慕她。
天才如她,还拥有着战胜嫉妒的关系和感情,一直都有。
我还是认为人性本恶。
但后天的我们可以经过教化和自我鞭策,甘愿带上文明的枷锁,培养自身赏析的视角,去欣赏这个世上所有美好的事、物,还有人。
童念初是美好的人。
她当然是。
后来,我便不愿再计较自己到底是不是天才。
我不再执着于“天才”这个词。
而我愿意认可她是天才,却与某些人的想法不同。
如果天才这个词是否定所有背后的付出和努力,那么我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是天才。
“天才”这个词,应当是对所有肯闯、肯拼、肯努力,肯竭尽所能将自身优势发挥到最大化的人的总结概括。
感谢他们,抓住了自身的某一种特性,愿意专注地付出,坚持下去,最后成为某个行业、某个领域的领军人物。
最后,我终于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平凡而普通的人。
我是愿意努力,也终于愿意聆听。
这些年,北城市人民医院东院区的哭声越来越远,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戒尺,予以诫勉。
我知道,这个世界是由普通的、平凡的、努力的人在缔造基石,添砖加瓦,建造世界。
但这个世界也需要天才,需要她站在高处,站在远方,告诉世界前进的方向。
如今我想穿越时间,回答小学同学的那个提问:
“法医是法律的医生吗?”
是的。
童念初是法医。
是救治法律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医生。
……
遵章其华嘱,写下如上悼词。
原本是无需受人之托之事。
毕竟,那可是童念初。
听闻噩耗,我想到许多。
最初是对手,最后是战友。
代表世界,谢谢天才,谢谢童念初。
代表中国公安系统,送别战友,送别童念初。
苏长吟
2007年3月1日于追思会现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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