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许枫桥先醒。
昨日一直闹到后半夜,他精神好,一天睡三四个小时也没事,卢蕤就不一定了,如此闹腾,就得休息好半天。
所以门房通知去议事厅的时候,许枫桥掖紧了卢蕤的被子,托言卢蕤身子不适,自己先行去了。
“更生真的是身子不适?”议事厅里,裴顗担忧问道,“是昨日的雨?”
裴峥将目前的准备工作总结成文书,让门房放到了许枫桥面前。
许枫桥只粗粗浏览一眼,就怒火中烧。
“不劳裴遂安你费心。”许枫桥寄人篱下,尽量克制自己的不悦,话也说得极其客气,“裴府君,你也不用那样看着我。怎么,想卸磨杀驴,觉得我脾气爆,目无下尘,还举止粗俗?战乱一起,能活着都不错了,还他妈讲礼仪讲尊卑,真讲尊卑你就去跟胡人说,说你们这些蛮人贱民怎么敢入侵我上国,而不是在我面前甩脸色,想着怎么克制我的兵权。”
裴峥不自然地挪了目光。
“窝里横是吧?凭借出身看不起人是吧?”许枫桥双臂抱胸,坐在议事厅首座,让他低头认尊卑太难了,“我两天重组铁马霜锋,没日没夜认人,大中午的不吃饭在沙地里教他们怎么打仗的时候,尊驾在哪儿呢?怎么,卸磨杀驴,见铁马霜锋成型,马上就想把临时指挥权收回去?然后报到兵部,说这是你们的功劳?”
裴顗翻了个白眼,咬着后槽牙,“谁说我们要这么做——”
“被戳中了是吧?”许枫桥拊掌大笑,“说真的裴遂安,我以前一直把你当保人,客客气气,恭恭敬敬,生怕惹了你回朝不好做。但我昨日可算是明白了,无论我惹不惹你,你,你们河东裴氏,没有一个会把我当自己人,而我只要依靠征战的胜利,就能入朝,这是我实实在在的功勋。”
“你……你在说什么?”裴顗握紧双拳,面前茶炉的热气冒起,顶着壶盖,似乎下一刻就能顶得壶盖翘起,掉落在地。
“懂了吗?我的,没人能抢。”许枫桥指了指自己,眼神锋芒毕露,那是狼群捕食猎物之时不容许任何人垂涎的独占,“无论是功劳,还是人,你和你们裴家,永远别想从我手里夺过。”
“许枫桥!我看你真是疯了。”裴峥怒骂,“我们晋阳好歹也有三万军士,你以为你那八百就顶用?真把自己当英雄了?我入仕这么多年,还没有一次……”
“裴府君,需要我提醒你吗?晋阳从收到战报到开始戒严,这几天,是谁在出力,又是谁,改组了晋阳大营的编制,带着他们早起操练?”
朝阳透过户牖,一片片洒在许枫桥脸上。
“又是谁,把我当好用的工具,日日逍遥自在煮茶品诗书?还趁我不在,和我的人互诉衷肠?”
矛盾一触即发!
“英雄,你们难道潜意识里不是这么想的——这许枫桥积极备战,就让他做英雄去吧,反正上交兵部的战书我们写,功劳是谁还不任由我们说?这就是为何,我一直都很讨厌文人——啊,更生例外。”
裴峥局促不安,就像明明说好要下棋,忽然面前这对手不由分说把棋盘给你砸烂了!
他当然不知道许枫桥行伍多年,是如何看到莫度飞在文人侍御、宦官监军的双重监视下夹缝求生,层层被克扣的赏金还要分一部分给朝里打点。结果朝里人眼里,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打仗工具,需要的时候拿来用,不需要就一脚踹了,幽州围困那么久,援军跟死了一样,逡巡不前。
狗日的皇帝老儿,狗日的李齐光——这种愤恨渐渐移到了河东裴氏身上。
权斗、不作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底下真有那么多罪臣?他许枫桥、莫度飞、袁舒啸和卢蕤都曾是板上钉钉的罪人啊!
何来之罪?
造成他流离失所的肉食者,站在高高明堂上呼风唤雨,又挥洒春秋史笔,浓墨重彩描绘他的叛逃与落草。
有那么一瞬,许枫桥想打完仗就带卢蕤归隐好了,去他妈的朝廷!一个个说要剿匪说要平叛,我看你们才是罪孽的根源!
“裴府君,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刚和策商量好了,我们马上去代州,那儿即将迎接漠北大军,我们会打个漂亮仗,就不需要裴府君收留了。至于米粮和支援,更生也有办法,就像他父亲那样,总能变着法耍花样。”
许枫桥起身推开门子,决绝地走了。
“叔叔。”裴顗压低声音,全然没了昔日尊敬长辈的敬意,“我和许枫桥的关系恶化也不足以让他今日忽然踹翻桌子吧?是什么让你对他发难,战前内讧?这不是明智之举吧。”
“是。”裴峥长舒一口气,倒了一杯热茶,“我看他不爽,本想让他收敛收敛,别太把自己当回事,谁成想他反应这么大,直接带着兵走了?不过也无妨,晋阳大营三万人,经过代州的缓冲,就算打过来也不至于遭受太多。”
裴顗皱着眉,这小叔还真是光长年龄不长脑子,“自折臂膀对你有什么好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