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顗面色温和,给人的感觉和前几日截然不同,让冯碧梧怀疑自己眼睛是不是坏了。
“没有,那次他给了我一把剑后,就走了,再往后我就没见过他。怎么了,他可有对你不利?”
卢蕤:“没。我跟他发生了口角,也就是昨日,我以为他会去找你。”
裴顗摇头,“我昨日一直都在忙别的。流民安置事宜和铁马霜锋,哪里都需要人手。战乱一起,流民就越来越多,晋阳能安置的人数有限,只能向周边州府求救,大家一起分担分担。”
如果许枫桥能回来……也挺好。
裴顗惊讶于心中竟有此念。
“那代州呢?”
终于还是问到许枫桥了。裴顗早料到会有如此一问,只怕卢蕤嚷嚷着要下山也是放心许枫桥不下,“大捷。”
“真的吗?那他是不是能回来了。”
裴顗咬紧嘴唇,目光浮游不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我正愁目前晋阳没有能带兵的将领。对了,大捷是指,漠北投降?”
“漠北天王拓跋政身负箭伤,无法作战,叱罗部向我们表示诚意,若我们帮叱罗部灭拓跋部,就和我们交好通商,绝不进犯。定襄王是个有手段的,反手把阴谋变成阳谋,拓跋政忌惮新崛起的叱罗部,就派使者来和谈了。目前,使者就在代州,预计不日能有结果。”
“赢得漂亮。”卢蕤笑道,“如此一来,阿桥的名声就打响了。”
“兵符,在我手里。”裴顗总还有占有欲,“裴家男儿出将入相,也不会输给他。”
卢蕤心里五味杂陈,“你不需要赢他,他也不需要赢你。目前,我们只要齐心协力,打退漠北人,抽身支援恒州就好。”
“你刚刚说问段侍御?怎么,你对他很好奇?”裴顗只好岔开话题。
“是。听说清君侧是为着段侍御来的?那朝廷什么意思?你可得到消息了。”
裴顗:“不用问也知道,段闻野保不住。”
“为什么?”
“段闻野得罪的人太多,即便陛下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成为第二个杀晁错的汉景帝,但陛下拗不过悠悠之口。”裴顗一手搭着门口的石狮子,漆黑的手套不经意落了层灰。
“也就是说,哪怕陛下再想保他,也不得不把他推出来?”
“曲江案平反的时候,他对萧家……可以说是极尽报复。一方面是陛下想要打压萧氏,借这么个机会,借段闻野的杀兄之仇,顺理成章杀了萧家不少人。寒士觉得解气,世族却觉得羞恼,燕王一来,上疏想杀段闻野的奏疏,想都不用想,肯定能把陛下的案头堆满。”
卢蕤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毕竟于我有恩。”
“恩仇谁说得清楚?他和陆修羽也怪了,二人原本是好友,道不同,分道扬镳,但段闻野却包庇陆修羽。燕王谋反,陆修羽怎么可能不知情,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上次回京,他汇报的时候,把霍家寨的事儿草草略过,只字未提陆修羽的罪责。”
段闻野一辈子刚正不阿,效忠皇帝,唯一一次徇私,却要了自己的命。
“所以,段侍御据实已报,将燕王的谋划或多或少都告诉了陛下,这便是燕王造反的导火索?”
裴顗颔首,“是。段闻野把燕王和漠北勾结,纵容匪患的事儿都交代出来了,这人是个不怕死的,只去过幽州一次,就敢把幽州地界的人都得罪光了,听说他和赵崇约也闹得不大愉快。”
“我想错了……我以为段侍御来幽州,是为了彻查骆公私生子一事,但现在想来或许,陛下从一开始就是利用这次机会,让段闻野彻查燕王为了造反到底准备到了什么程度,顺便把我带回京师……那封中书舍人的告身,不是骗我的,而是真的……”
皇帝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燕王要反!难道,周慈俭这局棋,是在与皇帝直接对决?!
侄子杀了战功赫赫的叔叔,皇帝杀了忠心耿耿的臣子,也保不住皇后母族的进士,甚至眼睁睁看着新政支离破碎,半壁河山沦落胡人之手……
无一不是在诛心。
而皇帝也似乎聪明地感知到,有一股力量在暗处侵蚀自己的统治,巧妙找到几桩大案,让身为潜渊卫的段闻野彻查。
两个世上顶级的棋手,正在泽国江山之上博弈。
唯一的变数就是卢蕤,周慈俭太自傲了,傲到随意露出马脚,让卢蕤拼凑出了完整的晋阳案,钩沉旧事。
忠奸,善恶,公私,正邪……定谳的卷宗,就像水面上的浮萍,只要几滴雨就能完全打散。周慈俭的面孔愈发分明,卢蕤握紧双拳。
他要周慈俭钉死在地狱里,他要那些野心和罪恶,都彻底随风飘散,再也无法打着“没有公道”的旗号谋私谋权。
他要真正的善人,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而不是背负罪臣逆贼的名号,压得抬不起头来。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他是幸存的亡魂,此刻,轮到他以亲身经历,左右那根如椽巨笔,写下更为客观公正的“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