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像一个平凡的早晨,他不过是如常顺着光的方向走来。时间真是格外的偏爱陈时,任她的时间往复数十载,他眉目依然盈盈,连一丝弧度都没有改变。
陈熹思绪被指尖那一抹温热勾着,不停退,退回到那四四方方的白匣子。那时她和他都还没窗台高,恒温的环境一丝风也吹不进来,人的骨头缝却是疼的,药水的味道顺着肌肤弥漫整个口腔,钻到极致时已连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只记得实验员的声音在耳边催,脚下的地板变成一艘即将沉没的船,她走得越来越踉跄,摔在地上,仿佛一只被踩扁的蝴蝶,手脚并用想要重新起飞。实验员不耐的目光将她卷起,在脚尖离地的瞬间惊喜抢在了恐慌前面,隐隐间她瞥见一丛葱色摇曳过窗口,于是她理所当然遗忘了那张可怕的红嘴唇,满心只剩下渴望,看得清些,再清些。
但她心里明白,那机会永远都不会属于她。这里没有人把她当做‘人’来看待,即便她拥有与人类别无二致的面容与四肢,也不是真的‘人’。可无论她是什么,陈时都认她是妹妹。明明也不过是个任人摆弄的物件,一尊泥糊的身子,还妄想充当菩萨驮她渡江。仅仅一个好奇的眼神,就值得他去违拧实验员,挣脱了钳制的大掌,傻乎乎蹲到她的脚边。
没有人教他们说话,那时候想表清意思总是很难。他啊啊地比划,要她踩。孱薄的骨头啊,颤颤巍巍地将她扛了起来,小小的越过了高墙,小小的越过了命运。
其实外面不过是有棵树。
一棵,再普通不过的常青树。
他们蜷缩在实验员的打骂中,那丛葱绿化作他肩头两道红红的压痕。她心里依然是好奇的,可是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去瞧那扇窗。她不懂道理,她懂得难受,如果窥探外界的代价是伤害哥哥,当瞎子也无所谓。
“哥哥…。”陈熹迟迟回神,她不知道,眶骨下涌动的洋流早已失禁,锈在陈时的肌肤上,烫得他在缄默中融化。
“…”欲言又止的或许是责备,千千万万句到嘴边,他哆嗦着,只吐出三个字,“没事了。”
“我冷。”陈熹哽咽着去抓陈时的手,将脸埋进他的掌心,脖颈被坠得抬不动,一心想要就这么溺死过去。在这幅贫瘠的躯体里,他是挣出的绿芽,令她新雪初霁,令她枯木逢春。
“离开我后,就把自己过成这样吗?小熹,你这样长不大,我是不是…,错了。”陈时的话没头没尾。
“什么?”陈熹微微抬头,濡湿的息声贴近她的眼皮,他的声音模糊而锐利,“没什么,只是在想,我自私的希望你能陪着我,和我一起活着,可如果早知道害你这样辛苦狼狈,我本该和你一起去死。”
“我不辛苦!”她遽然惶惶,调子尖呛,那些徒长的年岁在他面前层层剥落。“你不许说这种话,你不许说!”
“我离不开你,哥哥,是我离不开你…。我想你活着,我们都活着,我想和你过很久很久,想有一个我们的家,这都是我在强求,我付出是我甘愿,你不可以讲这种话,求你,别讲这种话…。”
磕磕绊绊的吻将唇齿绞成一滩血水,她在涡流里无助地吞吃下自己的眼泪,没入哝哝鼻音,十指相扣着成瘾性的哀切,苦也不松,痛也不松,游离在命运的刃尖。
直到他的双手替她拂去矗立在眼睫眉梢上的落雪,一双薄肩有了归处,他就这样轻轻含住了她的苦恨,心疼时破碎的眸光一片又一片,填满心脏深深浅浅的渍痕。
陈熹无法避免的又想起,他曾告诉她,他不知道礼物是什么,听说那东西能叫人开心,他就想送她,可他一无所有,苦恼地将自己抠得血肉模糊。而她每想他一次,也总是这样,于是很长很长的日子,她的手腕恋上了纱布。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指甲缝里的肉糜从来不是骇人的疯癫,竟是他与她可怜的本能。
情天恨海。爱流淌在脐带里,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怨不过是后天习来的技巧。恨不是爱的反义词,它是爱的近义词。她拿它欲盖弥彰,遮盖自己的狼狈,只等他出现在眼前,就如一场现形的雨,瓢泼着将她的心一览无遗。
这不公平。
陈熹丢下苏醒的困惑,外面所发生的一切都像窗外的树般不值一提,她紧抓着这一分一秒,迫切地想要听陈时的声音,想与陈时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