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林正坐在书桌前摆弄一个铁皮匣,没有注意到有人朝他走过来,直到母亲的手轻轻在书桌角叩了两下,他一回头,才发现母亲已站在自己身后,一脸温柔地望着他。他洗澡前摘下了戴了一整天的助听器,因为马上就要上床睡觉,也就没有再戴上。好在他对母亲的唇形熟悉无比,因此轻易就读懂了她缓缓说出的问句:“又在看那些信?”
乔林把那些盖有邮局退件章的信放回一个匣子里,那里面还躺着三四封信,都是岚风寄来的——有她还在清岚镇时的,也有她搬到省城后的,可也仅仅只有这几封,之后,她便音讯全无。
“妈,今天我好像、看到姐姐了。”摘了助听器后,他的吐字有些困难,他怕妈妈听不清,还加上了手语。
“岚风?”
“嗯。”他点了点头,又低低地补充道,“不过,不确定。”
乔妈妈沉默了一瞬,拍拍儿子的肩膀,缓慢地、用清晰的口型对他说:“不管你看到的是不是岚风,但我相信她一定生活得很好。我想她应该和你一样,在省城有了新的生活圈,交了新朋友,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孤单,所以才没有时间给你写信。”她又像自言自语似地加了一句,“其实,以前的岚风只有你一个朋友,妈妈反而比较担心她,她现在有了新生活,我们应该高兴的。”
他承认母亲说的话有道理。在清岚镇的时候,自从他记事起,他就没见过岚风有其他的小伙伴。关于岚风家的不幸,他比镇上所有人知道的都少。原因很简单:他听不见,那些八卦的传闻进不了他的耳朵。他唯一知道的是她父母双亡、寄人篱下。
他的父母对岚风都很好,从小她就常来他们家玩儿。据母亲说,自己能踉踉跄跄走路的时候就已经是岚风的小跟屁虫了。
其实太小时候的事他不记得了,关于岚风的记忆是从五岁时开始的。
那天傍晚,向来性情温婉的母亲显得十分震怒。他看着她捋起岚风的袖子,指着那些紫红的伤痕,浑身微微颤抖,向岚风张口询问着什么。那个时候他的听力还没有得到系统的训练,也没有学会唇语,但他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愤怒和心痛。在放下岚风的衣袖后,母亲和父亲说了句什么,便朝门外走去。岚风拉她,脸上露出胆怯;她摸摸她的头,指了指骑在一匹玩具小木马上的他,见岚风点头,便拉着父亲的手就出了门。很久之后,他才知道父母是去了岚风阿姨家找殴打她的姨父理论。
他们走后,乔林从木马上跳下,走到岚风身边。他不太懂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面前的这个小姐姐样子很伤心。他拿手拽她的胳膊,想让她陪自己玩,却不小心弄疼了她的伤处。她顿时龇牙咧嘴,疼痛让她本已凝结在眼睫处的泪水失去了控制,一下子淌了出来。他慌张地撒手,有些明白她手臂上那些红红紫紫的瘢痕是会让她疼的。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哭,又不敢碰她。他当然不明白,其实到后来,岚风的眼泪已不是因为手上的伤痛而流。乔林只是觉得,如果她再哭下去,他自己也快被她传染了。
哭当然是因为难过。就拿他自己来说,爸爸妈妈逼着他戴着助听器,做那些枯燥而累人的发音练习时,他也被逼哭过。那些练习真的太可怕了:他模仿着父母的口型,张大嘴一遍又一遍地吼着、直到嗓子完全嘶哑,喉咙痛得要命。每次练习结束,爸爸妈妈都显得特别心疼自己,让他总有种错觉:既然他们那么喜欢自己,那么这样让所有人感到疲惫难受的练习应该再无下次了吧。
事实上,这样的练习在他的幼年和童年时期从未停止。
太小的孩子是不会觉得听不见有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当他刚刚被迫戴上助听器的那段时间,好几次他嫌恶地把耳朵上的助听器扔到地上,因为戴着它一点也不舒服。它不知道通过那个耳朵上的小玩意儿听到的那些古怪的声音“有什么用”,他分辨不出汽车喇叭与自行车铃铛的声音,他似乎能听到一些,可又完全不能理解各种声音的实质和意义。
这些都让小小的他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