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这样枯燥艰难的听力和发声训练过程中,他也有快乐。
他四岁时第一次含糊地叫出:“爸爸、妈妈”时,爸爸举着他在房间里打转,妈妈笑得那么开心。他也笑了,小手一会儿摸摸爸爸,一会儿摸摸妈妈,而且摸爸爸的时候会大声地叫一声“爸爸”,摸妈妈的时候会大声地叫一声“妈妈”,每叫一声就会换得一个很用力很用力的亲吻。
那一刻的他,也隐约觉得,能够学会说话,该是件多么美好的事啊。
爸爸妈妈还经常带他上街,教他用心聆听来往的人声、车声,邻家的大狗叫唤,还有父母特意为他制造的各种大的声音……他的世界原本寂静无声,即使有了助听器,声音对他而言,也只是很空洞的概念。在父母的悉心训练下,渐渐地,他好像能“听懂”一些周遭世界的动静了。
但是,他会说的词句依然有限。非常有限。
这一点,常来乔家的岚风也知道。所以,当小乔林把一朵硕大的粉色绣球花塞到她手中,并且对自己说出那两个字时,她显得是那么惊讶,以至于都忘了哭泣。
他说:“姐姐。”
这个称谓以前乔林的父母也试着教过他。可乔林以前从没有叫出口过。他的声音有些飘高,而且声母的发音不太准,乍一听有些像台湾电视剧里小孩子嗲嗲地用第三声叫“爷爷”。她接过他从自家小院子里摘下的绣球花,愣了两秒后,她轻轻俯下身,拥住了矮自己一头的他,在他的耳边说“谢谢”。他其实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只感觉到耳畔的一阵轻痒。然后他看到刚才还在流泪的小姐姐,举着他送她的绣球花,在房间里快乐地转圈。
她身上的裙子是用阿姨的旧裙子改的,裙子有点长,颜色已经辨不出是灰还是蓝,可当她一转圈,裙摆跟着飞扬起来,旋成美妙的圆弧,看上去竟是那么美。
于是他格格地笑了起来。岚风一个转身,轻盈地转到他的面前,牵起他的小手,拉着他一起旋转起舞。没有节拍、没有音乐——事实上他们也不需要这些,即使只有一点点童真的快乐,便已足够。
长大后的他已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送她一朵绣球花。想来是因为,那样粉嫩而硕大的花球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是那么美丽,美丽到他相信这样一朵花足以安慰一个流泪的小女孩儿。
因为年幼再加之耳聋,乔林对岚风家的传闻其实知之甚少,但也可能因为耳朵的关系,所以比一般孩子的感觉敏锐,岚风的“不快乐”他是知道的。听力上带来的苦恼固然为他的童年蒙上了阴云,但好在爸爸妈妈很爱他,总是会在第一时间给予他鼓励和支持。岚风却没有那份幸运,她在任何时候都几乎是孤独无助的。无论自己一家对她有多怜惜,他们毕竟不是她的亲人。就像当年为了让他上省城的学校,那么疼爱岚风的妈妈也只能选择离开小镇。在搬去省城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会担心小镇上的她。一想到曾经见过的她手臂上的伤痕,他几乎想哭。他觉得自己搬家,好像是做了件很没有义气的事。——他是她小镇上唯一的朋友啊!
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看懂人们眼中对他流露的情绪:有时是感叹怜惜,有时是嫌弃鄙夷。但有一点他深感庆幸,那就是父母对他的爱,从没因为他的缺陷而变得吝啬。妈妈说:“我们谁也没办法让所有人喜欢。”乔林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不贪心,他只要自己在乎的人喜欢自己就好了。
可当他亲眼看到镇上的人带着古怪嘲笑的神情对岚风说话、甚至恶作剧时,他真的不明白,岚风姐姐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为什么不能让更多的人喜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