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就这样一路随意的聊着些不咸不淡，稀松平常的事情，气氛融洽又自然，就像从来都无事发生。江雨尘甚至真的要恍惚以为，一个月前在北境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只是自己酒后的臆想抑或幻觉。

他无从揣测舒曜的心情，但他知道自己心里憋着一股劲儿，像是在罐中被摇晃了很久的碳酸饮料，外表看不出什么端倪，但喷薄欲出的酸胀泡沫早已冲到出口，等待着被拉开的那个瞬间。

然后他就等到了那个瞬间。在他们回到家，还没有来得及开灯的客厅里。

他走出电梯比舒曜快几步，又或者是舒曜的脚步踌躇，总之他听见舒曜在身后唤了他的名字，“江雨尘。”

他大概是有些预感对方要说什么话题的，于是他停住了脚步，但没回头。

舒曜惯常的音色是偏清亮的，但此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关于……圣诞假期在A省发生的事情，之前一直也没有机会和你好好聊聊。我想，我……需要向你道歉，是我做错了。”

“啪”的一声，江雨尘心里的易拉罐被拉开了。

他飞快的转过身，嘴角挂着讥讽的笑，语调极尽挖苦之能事：“错了。哦，是吗？那不妨说说，你错哪儿了？”

舒曜没说话。

江雨尘看着他的身影被夜色笼出昏暗的轮廓，一下子又想起上一个冬天他们“破冰”的那个平安夜，也是相似的场景——没有开灯的客厅，窗外璀璨的都市灯火映照的屋内黯淡又清晰，而站在圣诞树闪烁的灯带边，被光与影交替亲吻着的那个人，眸光流转如黑曜石，是这一片沉沉暗色里最好看的那道风景。

江雨尘朝着他走近一步：“错在不该放任我亲你，还是错在不该对我有反应？”

他看过去的眼神如同他说出的话一般直白又挑衅，他本以为，以舒曜那样总是一点就着、易燃易爆炸的性格，他或许会被激怒，又或许会因为感到愧疚而回避，毕竟他之前还在“认错”。

可是舒曜都没有，他只是无声的站在那里，望着江雨尘，眼里是夜晚的海，平静的，空旷的，孤寂的，遥远的，不可测的，看不透的。

这样的舒曜很陌生，江雨尘突然觉得有些慌乱。但与此同时，他又诡异的觉得安心，也许还是因为舒曜眼中的那片夜海，它那么神秘，又那么静谧。也许睁开眼会觉得那望不到边的暗色调令人心生惧意，但如果闭上眼，耳畔的海浪声就会是最助眠的白噪音。

他又走近了一步，再一步，想起曲霆说过的，对面前这个人的评价，“是最包容，也是最冷漠。”

那怎么就不能反过来说。是最冷漠，也是最包容。

就像那个人此刻眼里的夜海。

夜海什么也不在乎，所以其实怎样都可以。

那炸出罐口的碳酸泡沫渐渐消散了，一切趋于平静。

他已经走到舒曜的面前，不能更近的距离，对方比他高一些，他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向那双眼睛。

“我小的时候，过年那几天，宁城的主城区以外还可以放烟花，我跟着我妈妈去郊区拜年，有时就会看到。烟花很漂亮，我很喜欢。除夕夜零点到来的那个瞬间，铺天盖地的烟花声，听起来甚至像一场大雨。不过，后来，全城无论市区郊区，全都禁放了。我很理解，因为烟花易燃易爆，可以很危险，不仅威胁人身和财产安全，还会污染空气，而且，对于喜欢安静的人来说，它也很扰民。于是有了禁止它的规定。这个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准则’，我们理解并遵守它，被它约束着，于是世界得以平稳的运转下去。但是，理解和遵守‘准则’，并不代表所有的东西都是非黑即白的。所谓‘准则’不允许的东西，也未必就是不好的。比如我知道烟花很危险，不应该在城市里燃放，但难道，烟花不美吗？”江雨尘来不及组织什么语言，他也根本顾不上，他只想把心里当下所想尽数抛出，“毕竟我觉得它美是本能，就像追极光的时候Roy说过的，美好是让人身心愉悦的东西，你当然知道对你来说什么是美好的，这就是本能。别让任何东西影响了这一点。”他突然伸手触上舒曜的侧脸，“舒曜，我能不能，请你诚实的回答我，请你用本能回答我，请你抛开所有的准则回答我，对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

他很快得到回答，那夜海深处有隐隐的电光闪动，波涛变得汹涌。

“我感到……美好。”

那是一阵高过一阵的海浪的声音，深夜的海与天相接之处似乎酝酿着一场强对流天气下的暴风雨。

但那风雨遥远，此刻的岸边仍是宁静，谁知道它到底会不会来，又什么时候会来。他的唇上传来熟悉的温热触感，带着同样熟悉的宜人味道，Fourreau Noir。

就算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至少梦境香甜，梦乡柔软。

有些事情会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发生，那也许可以叫做“期间限定”。就好像江雨尘有时也会觉得，在北境的那个夜晚，大概也许就是一场极光里的“过时不候”。“一期一会”的道理，十七岁的江雨尘也不是不明白。

关于那晚发生的事情，他有很多“动机”，也许是他喝了太多酒，也许是极光太迷人，也许是他就鬼使神差的真听进去了曲霆的那句“你自己试试”。

那，试试就试试。

于是他任烟火燃烧在冷酷仙境与世界尽头。

可是直到除夕夜的这场N市的大雪里，他大概才明白，那个夜晚并不是一场烟火大会的单日门票，而是一把打开魔盒的钥匙，那里面盛放着他某些难以名状的真实欲望。

窗外的雪像是要覆盖住一切的肆意落着，吸走这城市所有喧闹的声音，就像他的气泡。

此刻他滴酒未沾，这里是他日复一日生活的地方，他很清醒，清醒的活在现实里。

但他也还是可以拥有气泡。气泡里有安宁的永无乡。

那么，不被允许的烟花，可不可以在气泡里绽放。

江雨尘很早就懂得一个道理——留住所有能留住的，就像他还是想方设法的从北境带回了舒曜给他捏的那个小雪人，此刻它正安安静静完好无损的躺在冰柜的盒子里。

至于留不住的，那就让它再次发生。

而那些想要一直拥有的，就让它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