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配合，梁若芬知道，这样的孩子，比上来就横眉冷对抑或暴躁反抗的那些要难搞的多。

她并没有再试图继续让他聊自己的事，只是从手边的一打文件里拿出一张纸，轻轻的放在了江雨尘面前：“这个，是你最开始进来以后我和你聊的第一件事，你签了字。”

江雨尘瞥一眼那纸，他的确是签了，不过他并没在意那是什么。

“Informed Consent。”梁若芬念着文件的抬头。

“哦，知情同意书么。我知道。”江雨尘笑着点点头，“就是类似于免责声明，对吧。”

“你真是一点不看啊……”梁若芬轻叹一声，“严格来说你还没有成年。这应该是要你的监护人来签的，但心理咨询的情况特殊，我们作为咨询师需要在你的隐私权与履行法律责任间权衡，根据你的情感成熟度以及认知能力，做出自己的判断和评估。你再过三个月就满18了，在之前的对话中，我也觉得你的认知能力非常成熟，甚至超过很多成年人，所以我觉得你可以自己签。”

江雨尘有些迷茫的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根据APA伦理守则，如果青少年具备足够的认知能力来理解治疗的目的、过程、风险和益处，就可以考虑在没有监护人同意的情况下签署Informed Consent。”梁若芬继续说道，“然而你现在的情况，你确实具备足够的认知能力，但你并不想用它来理解我们治疗的目的、过程、风险和益处。说大白话就是，你可以听懂，但你选择不听。”

江雨尘似懂非懂：“您想说的是？”

梁若芬轻轻在那张纸上拍了一下：“我想说的是你理解错了，这不是什么免责声明。”她看着江雨尘，“说的简单通俗一点，这是我向你做的保证。你所有在这里说过的话都会留在这里，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不是来代替你的监护人或者其他的任何人来‘探究’你的内心，‘纠正’你的行为，‘审判’你的对错。只是，如果你想的话，为你提供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你可以说那些你在别处也许无法表达的东西。”她笑了笑，“当然，如果你的行为严重危害公共安全并侵犯他人权益，那就另当别论了。”

江雨尘垂了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我知道。”

“我做了挺多年这一行，各种各样的client都见过，青少年AUD的case也不算少。”梁若芬收起了那张纸，“其实说是AUD，无非是根据指南里的标准来进行所谓‘诊断’，取个名字定个性罢了。我觉得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这事情的本质就是你似乎无法理性的，有控制的，有度的去面对酒精。大家喝酒的原因各不相同，有的人是觉得这样很酷，有的人是为了社交合群，有的人是因为压力与焦虑想要放松，有的人是为了逃避现实，等等等等。而你，你都不是，对吗？”

江雨尘没有再像之前一样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沉默着。

“你不用告诉我原因，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说，但是有一点我希望了解，你想改变吗？”

江雨尘动了动身子，这个问题他回答了：“我不知道。”

梁若芬并没有意外他的这个回答：“那看来，你心里还是有在主动去权衡的。”她微笑着，“毕竟你没有直接表示你‘不想’。”

江雨尘轻轻出了一口气，往后靠在了沙发上：“我喝进过急诊室，我想您知道的吧。喝进急诊室能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呢。而即使没到那地步的几次，其实醒过来也是很不舒服的。”

“嗯，这是不好的那一面，那另外一面呢？”

“如果要说酒后的感受的话，那没有另外一面。”江雨尘抬起眼，把话说的坦然，“我每次宿醉醒来，身体上的不舒服都让我后悔自己的行为。谁会喜欢头痛、恶心、眩晕、疲倦……全是这些，没有好的感受。”他的眼里透出真实的迷茫，“道理谁会不明白，难受的感觉我也一直记着。可我还是……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酒后是这样，那之前呢？”

“之前……”江雨尘想到了那些气泡，他的声音变的飘忽，“会有那么样的一些瞬间……觉得……世界被隔绝在外面……我依然在看到，在听到，在感受到，但那些突然都变的不重要……因为我在安全的地方，绝对安全的地方，而外面的世界与我无关，我置身于外，就只用欣赏……”

他的话破碎又混乱，但梁若芬只是问，“外面的世界不安全吗？”

江雨尘微微皱了眉：“也不好这么说……只是，”他绞尽脑汁的想着措辞，“很吵。世界看着你，评判你，教育你，训诫你……很吵。”他突然笑了，不等梁若芬回应什么就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梁若芬没有再继续追问，飞快的换了个话题。

“看到酒的时候你会想到什么？”

“舒曜。”

江雨尘说完就自己愣住了，那两个字脱口而出，像是挣脱了缰绳的马，越过他思绪里的层层叠叠，一下就冲了出来。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重重的叹了口气，又一次垂下了头。

梁若芬还是很平静：“他知道吗？”

“不——”江雨尘下意识要否认，猛然想起在医院那天喻雅诗的那句“舒曜这人的直觉和敏锐度有时还是很可怕的”，咽下了后半句。

还有舒曜去同学家接他那天，在停车场，他们争论着江雨尘喝酒的问题，最后他对舒曜说了那句“你也可以”。

江雨尘苦笑一下：“大概是知道的吧。”

“那他——”梁若芬的下一句话刚开了个头就被江雨尘打断：“他对此的反应就是让我到这里来。”他目光沉沉的看着梁若芬，“让我‘治病’。”

“这里不是医院，我也不是医生。”梁若芬似是轻轻的叹了口气，“我最开始就说过了，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她顿了顿，补了句，“我想舒曜也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江雨尘笑了，笑的有几分挑衅：“哦？梁老师也不认识舒曜吧，怎么下这样的结论？”

“我不算认识他，但你过来之前他和我沟通过。江雨尘，没有人认为你‘有病’，我刚才也说过了，哪怕你的行为符合所有AUD诊断指南里的指标，哪怕我可以按着指南定义你为AUD，这背后也不是你理解的‘病’的意思。舒曜只是担心你的行为会伤害你自己，仅此而已。”

“虚伪的话，谁都会说。”江雨尘不置可否，“他希望我能被‘治好’，那当然漂亮话就更会说了。不都是话术么？”他稍稍往前倾了倾身子，“包装的再漂亮的说辞又有什么意义？能盖住本质的事实么？”

“那你觉得，为什么他‘希望’你被‘治好’？”

江雨尘望着那桌上水坛里的睡莲，轻轻的浮动在略略被窗外的风打破平静的水面：“因为他多少觉得自己对我有责任，好歹我住在他那儿，也快两年了。还因为，我要是总这样发疯喝酒，对他来说也会是个麻烦。”他忍住伸手去碰一碰那睡莲的冲动，“再有，到底我比他小几岁，又一个人来了这里，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甚至只能去投奔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寄人篱下，或许，他也有些同情吧。”

“这是你自己的认知，还是他对你说的？”

“有区别吗？”江雨尘的目光追随着那睡莲，“梁老师，做你们这行的，不是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有些话根本不用清清楚楚的讲出来，不是吗？”

“当然。人的行为背后都有想法支撑。不过，”梁若芬看着他，“行为和想法也不是完全能一一对应的，行为的背后可能有许多想法的可能。有时你用你自己的立场去理解对方的行为，会造成误解，所以我们才说沟通是很重要的。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也不想去探寻你和舒曜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只是建议，既然你自己也意识到了，你对酒精的问题根源很有可能在舒曜这里，那也许你们真的需要坦诚的沟通，至少，可以明白的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江雨尘突然笑了：“心？”他终于伸手捏住了水中的莲瓣，脸颊笑涡颤颤，“梁老师，He doesn't have a f**king he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