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山腰只是看着近,待于皖赶到时,已日落西山,零零散散没剩几个人。他有些失落,随意挑起几张符纸看了看,多数是再寻常不过的平安符,皆属有玄天阁的砂印。
听见他的轻叹,一位弟子道:“明日还有符咒售卖,若是需要,早些赶来就好。”
“多谢。”于皖将拿起的几张符纸放在原处,已经转身打算离去,余光见却瞥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图案。
这图案印在他脑海里许多年。于皖忽而觉得没来由的紧张,折返而回,拿起那张符纸时,手竟也是抖的。
“这是收妖符?”于皖问摊位后的弟子。
“是,此符由本派端木诚长老所制,可凭此将妖兽收入收妖囊中。”弟子答道。
这些年妖族的祸乱并不多,收妖符用的也就少了许多,摆在这里,大概是供给散修的。于皖盯着手中符纸出神,抬头间发觉方才回答他的弟子皱着眉,旁边几个摊位的弟子都已三三两两离去,忙道:“我买几张收妖符。”
那弟子也是急着离开,懒得多问,又拿出三张符纸递给他。于皖细细将符纸收好,重新沿着山路走回去,回到别院里,天已经黑透了。
方泽那没给他多少信息,这本就在于皖的意料之中。而眼下来玄天阁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打算在这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摊位那随便看看就回去。
也不知苏仟眠这次能不能把话听进去。
第二日天气极好,山间的雾气消散开来,露出玄天阁在群山间修建的大大小小诸多殿落,偶有白鹤从云端飞过,一副仙门盛景。于皖在外一向睡不习惯,故而早早醒来,收拾一番便前往昨日的山腰。
因他来得早,此处还没什么人。看守摊位的弟子个个昏昏欲睡,哈欠连天。于皖见此,也不问什么,只自己默默挑拣查看。
符咒依旧以平安符为主,于皖无意再看,转头走向卖丹药的摊位,多数都是强健体魄,也有些可帮助修士平复灵力,修复经脉。于皖买下一瓶解毒的丹药,说是既能解虫毒,也能解毒器上的毒。
他正打算看看有没有别的丹药,身旁忽而静了下来,一众打瞌睡的弟子纷纷清醒过来,站得笔直,恭恭敬敬道:“掌门。”
于皖慌忙转身,不敢抬头,伴着擂鼓般的心跳,行礼道:“晚辈于皖,见过掌门。”
来人一身玄衣,金纹在晨间熹微下亮得刺眼,正是玄天阁当今的掌门田誉和。
于皖入道之时,玄天阁就是名派之一。虽说陶玉笛不知因何缘故,对这位掌门不屑一顾,但于皖对他的经历,却是烂熟于心。
田誉和本人的灵根不算上等,但凭借多年苦心修行,提升修为,从一众弟子中脱颖而出。上一任掌门负罪请去后,他被推举为玄天阁的掌门,并领玄天阁成为当今门派之首。
田誉和本人的过往激励过许多灵根平平又有一腔抱负的修士,而玄天阁主殿那块“天道酬勤”的匾额,也正是田誉和当上掌门后所题。他以此昭告天下修士,莫要被所谓的天资束缚住自己。
于皖自然也是那视他为榜样的众多修士之一。他曾经只在与同辈比试的时候,遥遥见过田誉和一眼。如今的咫尺之距,他不知如何是好,甚至已经听不到身旁的声音,只是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直至田誉和伸手扶他一把,笑道:“不用这样紧张。”
于皖直起身,舌头有些打结,道:“多谢掌门。”
“我什么都没做,怎么还谢上了?”田誉和直视他,道出他的名字, “于皖,我记得你。”
于皖又一次呆滞在原地。
正如于皖此前说过,他的名声并不好。
仙门每五年会在正月底举办一场诸生会,为的是供各派年轻一辈弟子切磋。于皖年少时也参加过。
他的修为自结丹后便没怎么提升,堪堪赢下一人,在第二日就落败,却由于容貌优越,引来一些人对他产生兴趣。
按理说修真界容貌优越者并不差他一个。可一个修为低到几乎无还手之力,又过分漂亮的人,难免要引来什么别有用心。
于皖不想探究那些人背后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只一一婉拒,说想潜心修道,提升修为,不愿分心。
令于皖想不到的是,他会被纳兰语薇看上。
纳兰家是修真世家,而纳兰语薇作为纳兰家的大小姐,更是天之骄女,一袭红衣不知惹来多少人侧目动心。
于皖对她的了解也只限于这些。他自知同纳兰语薇云泥之别,同样婉言拒绝。可纳兰语薇非但不以为意,还亲自来庐州找他,为他过生辰。
于皖到底没敌过心间那一阵触动,答应了她,也因此在修真界出名。
即便他本人从未想过要借纳兰语薇去图谋什么,可关于他的流言风语,已经从最初空有其表的惋惜开始慢慢变味。
同年夏,人魔交界处山体异动引来封印破除,魔息泄露。仙门修士在修补封印的同时,抵御着魔族人的趁乱进攻。在这样混乱的时日里,于皖心魔发作,伤了李桓山。
谩骂声在一夜之间如火山般爆发,众人皆道他果然是个假惺惺的小人,此前的诸多做派皆是有迹可循。
封印弥补,战乱平定,此时的于皖已经被关在屋中。修真界沸沸扬扬的话语到底传到陶玉笛耳朵里,为此他特地从金陵回庐州,问道:“你同纳兰家那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于皖同纳兰语薇早在夏日来临前便断了关系。他并不想再去细究这一段经历,故而面对陶玉笛的问题,只答了四个字:“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陶玉笛冷笑一声,“那为何纳兰荣说你欺负人,害得人生一场重病,至今未愈?”
修真界自古以修为为尊,故而纳兰荣一直想不明白,妹妹怎么会看上这么个除了皮囊便一无是处的人,也一直对于皖心存敌意。这些于皖都知道。
他也知道,不止是纳兰荣,可以说纳兰家那些人,皆是对他处处提防,生怕被他占去便宜。
于皖静静听着陶玉笛的质问,忽地笑出了声。他闭上眼,道:“反正你信他而非信我,那还有什么问的必要呢?”
陶玉笛罕见地沉默下来,于皖同样也没出声。最后到底是陶玉笛服了软,声音也缓下来,道:“于皖,你同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是污蔑,师父定替你讨个公道回来。”
太晚了。
听到这句话,于皖心间只有这三个字。他想,多少年了,我多想得到你一句认可,多想你能回头看我一眼。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师父。”于皖轻声道,“算了吧。”
他本以为这三个字说出口后,定要伴随陶玉笛一连串如不中用懦弱之类的话。可是没有,他等到的是陶玉笛一句反问:“算了?”
“于皖,你可知如今外面那些话传成什么样子?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你今日这样算了,等着来日这些流言压得你再也抬不起头吗?”
“我现在已经抬不起头了。”于皖表现得颇为平静,“反正我都这样了,无非是多一个少一个骂名的问题。可师父若是因为我,去得罪世家,去得罪他们背后利益纠缠的门派,再给师兄和祈安带来麻烦,是不是得不偿失了?”
于皖说的话,陶玉笛怎么会考虑不到。他沉默良久,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三天后你给我答案。”
至始至终,于皖一直紧闭双眼。直至陶玉笛离开,他才敢睁开,抬起头望向暗无天日的法阵,泪水落到手背上,也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