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他仿佛看见双亲的身影。于皖心底猛然冒出个念头,一经发芽便难以抑制,呼啸地占据所有的思绪,盘踞于每一寸血肉之中。
他满心满眼想道,我要回家。
不是回庐水徽,是回家。
三天后陶玉笛如约而来,于皖没有改变回答。
于皖有时会觉得那些过往好像是前世在奈何桥旁没喝孟婆汤而遗留的记忆。如今田誉和说记得他,却猛地把他重新拉回二十年前,成为众矢之的的那段日子。
他因最不堪的过往而被最敬仰的人记住,不知该喜还是该忧。于皖维持着礼节笑了笑,道:“您竟然记得我。”
田誉和看出他心之顾虑,引他走到一旁,道:“我是因你的剑法而记住你。”
田誉和是丹修,但他修道多年,又有这般深厚的修为,看破晚辈的剑法并不成问题。于皖一怔,心中先是欣喜,又迅速平静下来,“我辜负了您。”
“倒不必这么说。”田誉和看一眼他手里的丹药,“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和我去个地方?”
于皖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这般好心。但田誉和作为他的前辈,又是玄天阁的掌门,提出这样的要求,于皖无论如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自然应下来。
田誉和运转灵力作阵,于皖在他身旁被压制得几乎喘不过来气,不由在心中再次感叹他修为的强大。眨眼间的功夫,于皖便被田誉和带到一个岩洞前。
他本以为田誉和是要带他去道场一类,却不想来到这个地方。于皖虽是满心疑惑,但没有过问,田誉和见状,问道:“你好像很怕我?”
“与其说是惧怕,不如说是尊敬。”于皖答道,“我自少时便一直仰慕您。”
田誉和轻轻一笑,道:“随我来。”
玄天阁此处的岩洞并非用于修行,而是留有前辈建派时所作的壁画,在灵灯下流光溢彩。于皖随田誉和往洞内走去,入目是玄天阁最初建派的十大宗师,以及后来的各任掌门。
田誉和引他一幅幅画看过去,直至路过一副画时,于皖的脚步慢下来,“南岭蛇妖?”
画上是一黑色巨蟒,吐出尖利的獠牙刺向身旁修士。田誉和一并停下,叹气道:“南岭蛇妖……作此画的目的,正是望本派弟子以前人之鉴。”
于皖颔首道:“我听师父说过这蛇妖。”
南岭蛇妖名为群墨,是个令修真界闻风丧胆的名字。据说这蛇妖已经修炼六百年甚至更久,半妖半仙,一心修行,未曾伤害过百姓。而玄天阁上一任掌门项川,因一己私欲,曾派出十名修士去屠杀群墨,反倒惹来群墨动怒,十名修士死伤近半。李桓山的父母李正清和许千憬,正是为了掩护众人逃离,丧命在蛇妖手下。
至于后来各个门派之间如何商议平定此事,其中细节便不得而知了。最终群墨留下一命,项川废尽修为,请罪离去,田誉和被推举为玄天阁的掌门至今。
“你师父是?”
“家师陶玉笛,曾也是玄天阁的弟子。”于皖道,“只是他两年前离开门派,不知如今在何处。”
“听过这个名字。”田誉和略带遗憾地看了于皖一眼,“可惜我和他也不过多年前见过几面。听你这意思,他如今不好好当师父,抛弃徒弟自己玩乐去了?”
于皖顺势笑了笑,道:“他当年没少因为我们师兄弟生气,若真是去玩乐散心,倒也不错。”
田誉和略一点头,也没再多说,继续带他往深处走去。深处的壁画以收复妖兽为主,狐妖、兔妖、狼妖等。田誉和接任掌门后,在除妖一事上格外尽心。于皖抬头仔仔细细地看,在看到狼妖时,虽只是壁画,却还是让他不自觉地后退两步。
“冷?”田誉和一扭头,竟发觉他微微发抖。
“不是。”于皖道,“我小时候,家里遇过狼妖,所以心底至今还有些恐惧。好在这些年来您对此上心,如今极少听闻妖兽祸害百姓。”
田誉和望着他,摇头道:“到底还是没做到尽善尽美。”
于皖劝慰道:“月尚有阴晴圆缺,万事万物没有完美的,您无需自责。”
伴随田誉和的讲解,于皖跟在一旁看完岩洞内全部壁画。抵达尽头,二人一同停下,田誉和问道:“是不是忍了一路,想问我为什么带你来这里?”
被看透心思,于皖应道:“是,我原以为您会指点我剑法。”
田誉和轻轻摇头,继续问道:“看过壁画上的诸位前辈,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于皖道:“前辈们的修为高强,且心怀大义,以天下安定为己任,我该向他们学习。”
“可我怎么听说,你如今依旧还处在困境里。”田誉和长长叹出一口气,直直看向于皖,“若我有一丹药,可助你突破眼下的困境,你愿不愿意接受?”
田誉和作为丹修,能有这样的丹药,于皖并不稀奇。他只是不理解:“您为何要帮我?”
“那年诸生会上的弟子,我对你印象最深刻。”田誉和直视于皖,目光里闪过一丝惋惜,“当年我是靠自己摸索,才破了困境。于皖,我今日是特意来找你的。若你未曾放弃,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田誉和的修为也曾停滞过很久一段时间,只是后来,他用了什么办法一夜之间突破,修真界对此众说纷纭,但无人得知其中琐细。
而于皖听罢他这番话,也就理解了他今日所做的一切。
田誉和愿帮于皖渡过眼下困境,是因为他在于皖身上看到曾经苦苦求索的自己。正如苏仟眠跪在于皖身前,于皖因他眼中流露的坚毅而想到自己的十七岁,从而收他为徒的心情,有着异曲同工之情。
于皖垂下眼避开田誉和的目光,朝他弯腰一礼,道:“能被前辈记住是我的荣幸,但这丹药……恕我不能收。”
“为何?”
于皖直起身,沉声道:“我修为停滞,是天分不足,如今灵脉堵塞,则是犯错所致。眼下所谓困境,皆由我一人造成。修道之路漫长,前辈心善可助我一次,但不能助我今后。倘若我接受赠予,难免心生懈怠,也与当年师父的训诫不符。晚辈感激前辈的良苦用心,可丹药,实在无法收下。”
岩洞里,于皖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完全消散殆尽。田誉和沉沉看他一眼,最后收回视线,拍了拍于皖的肩,道:“我没看错人。”
“你心有不愿,我自不会强求。”
从岩洞出来,已近酉时。于皖送别田誉和,思索道:若是此时御剑回庐州,恐怕深夜才能到。可他又不想继续留在玄天阁增添麻烦,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离开。
如预想一般,夜晚的露水落在身上洇湿发衣,他才抵达庐州。
即将入冬的时节,万籁俱静。于皖一步步按着记忆里的路走过柳林,入目的院落里没有一间亮灯。于皖并未唤起屋檐下的灯,任凭黑暗吞噬他,仿佛要与这无法驱散的黑融为一体。
他的住处在深处。就在于皖感叹子夜的寒冷时,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点光,似是萤火虫。但于皖早就见过,也知道这是由人使用灵力所形成。
即便如此,在他跟随那荧火回到院中时,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温黄光亮震惊了一瞬,连被霜露打湿而带来的寒意也一并驱逐。
柳树下的苏仟眠将荧火收于掌心中,带着温和笑意,扭头看向于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