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絮烦。第三日上,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好容易看看挨到日中时分,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的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径投县前街上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
王婆巴不得他这一声儿咳嗽,赶出来高声热络寒暄两句,不由分说地将西门庆袖子一拖,一把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
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起身疾避在一旁。当下心荡神驰,顺势唱个大喏,一揖到地。
潘金莲见得王婆引一个陌生男子进来,吃了一惊,早立起背身避在一旁。哪想来人不由分说,一个大喏到地,只得侧身还了一个万福。
两军敌将照面,这一下王婆更是抖擞精神,打点浑身解数,放出积年作媒拉勾手段,一力居中斡旋,将句句话都引到金莲身上。说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绸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得做,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
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的传得这手好针黹!”
金莲低头不答。王婆笑道:“官人不知,娘子原是南门外潘裁家女儿。”
西门庆赞叹道:“原来是家传手艺!怨不得这神仙一般的手段。干娘,不敢动问,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
王婆哈哈一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巴不得这一句儿,趁势坐下,正坐在金莲对面。那婆子道:“好教大官人得知罢,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二人一递一句,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金莲听说是那日叉杆失手打到之人,又是一怔:“哪有这般巧事?”当下便心中生疑。只是碍于邻里脸面,不好立即抬起脚来走开,遂向先前凳上坐了,斜佥了身子,低头自做针线。
听得王婆一通吹嘘,天花乱坠,张口大官人闭口大官人,极口夸赞西门庆家大业大,在县门前开着个大生药铺,积年放官吏债,同知县称兄道弟,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心中便多少又明白了几分,自家把头低了,不去兜搭。
王婆说了半日,见金莲只不应半句,低头缝纫,心中便有些沉不住气:“这雌儿恁的假正经!”口中假嘈,因问道:“大官人,怎的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
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
金莲听见“东京八十万禁军”几字,忽而想起那日和尚口中的林姓教头,统领东京八十万禁军。心中一动,脱口问了出来:“官人可识得东京一个林教头?”
西门庆听闻她开了金口,精神一振。巴不得这么一句,笑道:“教头?娘子问哪一家教头?”
金莲一句话出口便自悔失言,涨红了脸,含糊答应一句道:“八十万禁军教头。”
西门庆装模作样地想了一阵,摇头道:“不到东京不知官小。便是禁军教头,也不过在军队里教授些拳脚,没甚么了不起。小可同禁军统军的杨提督倒是四门亲家,平日随便出入提督府上,蔡太师面前也说得上话,却不同这等武人走动,实在不识。娘子问他作甚?”
金莲不答,心中懊悔:“我问一句,他倒有八十句等在那里。便不当合该问他一句。”忍不住偷眼向西门庆瞥了一眼,却也是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当得起“轩昂出众”四字。
王婆在旁觑得她这一抬头,心中大喜,当下朝西门庆用力看了一眼。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当下心领神会,更是放出各种水磨工夫手段来,甜言蜜语,极力奉承,要讨妇人欢心。
金莲只一味不接话茬。然而毕竟年轻脸嫩,妇人家又不经世事,哪经得住这两个风月场上老手一唱一和,轮番言来语去?虽然低了头,任他说什么都从耳旁溜了过去,十句话里头总也听进去了一句半句。
王婆便一力撺掇,浓浓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金莲,一席把话往妇人身上来引,口中加紧嘈切,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
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恁地家无主,屋倒竖。”
金莲便忍不住问一句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
王婆听了这一问,当下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如何不省得,微笑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件件事上都替得小人分忧。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硕大一个家,竟是无人当得。”
王婆道:“呵呀!大官人却不省得娘子当家能耐。老身就在隔壁,哪里不晓得。如今武家屋里也是三五口人,先头死鬼娘子丢下个女儿,如今再有个未婚小叔,归来一同过活。当家人每天只出去在街上兜揽生意,家中百务,都在娘子一人肩上。”
西门庆叹道:“我瞧娘子年纪轻轻,怎生当得这样家业?武大郎直是有福。”
金莲便涨红了脸,低声道:“大官人取笑了。小本生意,哪谈什么家业?”
王婆笑道:“小本生意,辛苦却一点不少。我老身觉少,早上每每天不亮便醒,时常听见隔壁打饼动静。不曾听岔的话,有时劳作的倒是娘子罢?”
金莲道:“有时是奴代劳。不知干娘这边听见,下回便动静小些,不敢惊扰清梦。”
西门庆笑道:“我家中也放着一个房里人,善造五鲜汤水。若得她似娘子这般会当家时,早册正了她。”
王婆道:“娘子本领何止造汤做水?武家兄弟早上出门,追着添衣。回来坐地便有热饭,衣来伸手,水来湿手。再兼着家中生意收支,一本清账,打理得整整齐齐。”
西门庆便称赞:“娘子是个当家人。不当家不知个中甘苦,俺这个缺人疼的却都晓得。最怕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金莲低头不应。
王婆笑道:“也难得娘子当着家,还有这番情致。大官人往外瞧一眼隔壁园子。也就是冬天看不出来什么,到了春夏,呵呀!这满园的花朵儿瓜果,蜂蝶乱飞。吃不完的还给老婆子拿了过来。也不曾有机会好好谢上一声。——难得今天都在这里,老婆子备杯水酒,替二位恩人浇手。”
金莲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心中便又了然了几分,笑道:“吃杯酒怕怎的!回头尊夫来家生事,只管教他来寻老婆子说话。”
说话间已将现成酒食搬将上来,一递一杯劝酒。金莲推脱不得,吃了几杯。一连斟过三巡酒,那婆子便推说盪酒起身,将两个留在房里。
金莲已然带了三分酒意,粉脸微酡,杏眼微饧,宛若沉醉杨妃一般,西门庆瞧在眼中,恨不得便搂在怀里。明知故问:“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金莲望了他嫣然微笑,轻声道:“虚度二十二岁。”
西门庆道:“原来小人倒痴长五岁。”
金莲一时恍惚,脱口而出:“怎的,不是说长奴三岁?”
西门庆一呆,道:“便是本命丙寅年生的,七月廿八。再不敢欺骗娘子。”
金莲猛可的回过神来,笑道:“我记岔了。”自家拿手扪一扪脸,双颊滚热。便不敢再多饮,劝酒时只作势举杯,沾一沾唇。西门庆风月场中元帅,岂能看不出来她这点手段?软磨硬泡,又冤得妇人吃下一两钟去。
王婆厨下延宕一会,盪得热酒姗姗走回,接着提壶劝酒。金莲纤手罩定盏口道:“干娘,奴家量浅。——酒便彀了,再吃不得。”王婆道:“哪里就彀了!老身一贯晓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不由分说,硬是又灌下去两钟。
金莲哪消受得他两人这般轮番敦劝,几杯快酒落肚,已然不胜酒力,星眼朦胧,坐得也不似适才端正,云鬟半軃,□□半露。笑问道:“才将那个善造汤水的,是官人第几房娘子?”
西门庆道:“惭愧,惭愧,她哪里就成了第几房!不过先妻留下的房里人,姓孙。人才么倒是有几分人才,只可惜脾气本事都上不得台面,越扶越醉。是以收用她这多时,为甚也不给个名分?
王婆微微笑道:“官人,你和李娇儿却长久。”
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我只爱她会弹唱,却哪讨娘子这般当家本事!”
王婆道:“大官人却不知!大娘子不单会当家,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西门庆心领神会,接口道:“昨日小人打马从干娘门前过,听见楼上一支琵琶弹得绝妙,驻马听了一会,想不到原来琴师就在跟前。谁知娘子有这段儿聪明?”
金莲便吃吃的笑,低了头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好。”
西门庆道:“什么叫做不十分好?娘子过谦了。就是小人在勾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这手好弹唱!”
一句话恭维得金莲勃然大怒。星眸一睁,坐直身子,笑道:“大官人好见识,想来常在勾栏瓦舍走动。”
西门庆却未看出来她不自在,笑道:“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可怜小人先妻去了,如今家中搁着几个人,哪个成头脑的?都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
婆子拍手道:“大官人家中正缺个管家的能人!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
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
金莲道:“官人将天比地。宅里搁着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却来这般消遣奴家,不害臊么?”
西门庆见她主动撞上门来,更是胸有成竹,哪里去细究话里深意,笑道:“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撞不着娘子这等人物。”
金莲自筛一盏酒,呷了一口,杯盏擎在手里,乜斜星眼,笑道:“知心易得,知音难求。官人这样高明见识,我倒想请教请教,奴那日弹的什么曲子,可听出来了?
见她眼波流转,似嗔似喜模样,西门庆只看得心头火发,笑道:“还不是如今院里时兴的那些?什么《梁州序》《八声甘州》。不怕娘子笑话,小人颇通一些音律,北词清唱,南戏海盐,我都懂的一二。自家也惯爱唱个《山坡羊》。”
听他这般夸夸其谈,潘金莲反倒只觉厌恶。冷笑一声,待要讥刺两句,倏忽间一阵恍惚,一月前雪夜不期然撞进心来。
想到武松,胸中忽而一派澄净。无欲念,亦不觉羞惭,一颗心蓦的沉静下来,似乎回到了那一晚雪夜之中。雪气冷冽微甘,她坐在楼上弹琴,楼下坐着另一个人,二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对了一片白茫茫雪地。他听见了,也听懂了。
心中迷迷怔怔,如醉似痴,眼前遽然现出幻象,仿佛一眼望到极远处去。但见满眼陌生山川风物,溪涧淙淙,山色莽苍,十一月间天气,山野茫茫,天阴似有雪意。溪涧旁独个儿醉伏着一个人,身上一袭直裰,头发披散双肩,额戴戒箍,颈挂数珠,作个行者打扮。
不知怎么,心里知道这人便是武松。吃了一惊:“怎生打扮得像个头陀?”定睛看时,形容狼狈颓唐,似吃得大醉,一动不动地扑在溪畔,淋淋的一身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