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吃惊,又是怜悯:“他在哪里吃酒来?这样寒冷天气,醉卧溪边,怎的也没半个人管待他?”不由自主地道:“叔叔寒冷。”那一个武松震了一震,慢慢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教她看清楚了他的面目。他模样苍老了。胡子拉碴,颓堕潦倒,面貌有深刻风霜痕迹,眉宇嘴角亦带了忧患苦厄之色,分明是个落魄醉汉,哪还有半分意气风发少年郎模样。他的眼睛里有惊讶,亦有苦痛,和她所不明白的一些东西。他道:“感谢嫂嫂忧念。”
金莲忽觉难过。明明身在做成的局中,自身难保,胸中却浑无半点惧意,反倒一瞬间对这个人生出无尽怜悯,无限柔情。
她不明白。又是惊奇,又是伤心,震动恍惚间,不觉眼中堕下泪来。几乎哽咽,道:“天这样冷。你快些起来。”
西门庆微微一呆,笑道:“小人不冷,反倒有些害热。多谢娘子关怀。”
金莲猛的回过神来。心中一震:“怪哉!平白无故,恁的做起这般怪剌剌白日梦来?”左手不觉一抖,半盏儿残酒便泼将出来。不合西门庆赶巧往前一凑,不偏不倚,大半泼洒在他身上外罩的一件儿绿纱褶子上。
西门庆“啊呀”一声,立起身来。金莲也吃了一惊。镇定心神,回想刚才情形,仍觉无尽伤怀,带的酒霎时间已醒了一半。起身敛衽行礼,收了笑容,正色道:“奴家量浅。酒醉失察,一时失手,污了官人衣裳。”急抽手巾,上前替他拂拭前襟酒渍。
不想手伸出去,连手带汗巾子给西门庆捉在手中。微笑道:“不妨事。既是衣衫点污了,脱了它便是。”
金莲吃了一吓。转头唤王婆时,室中哪来的婆子?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只剩了二人独处,门扇紧闭。
心中雪亮,一言不发,挣脱西门庆手,向外便走。她举动倒是大出西门庆意料之外,慌得上前阻拦,口中央告:“姐姐,可怜作成小人则个!”
金莲不答,只是将手去扯那门,却扯不开,原来王婆在外面把索儿缚了房门,倒关他二人在屋里。金莲便变了颜色,喝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眼见十分光满,西门庆如何肯放脱了她走去。软语哀告:“恳求娘子成全!”
金莲将心一横,也顾不得什么邻里邻居,自家颜面,刚要拼死吵嚷了起来,忽闻门口一个公鸭般半大不小的少年嗓音,高叫:“武大娘子,有一封你家二叔书信在这里!”叫得西门庆一怔。
金莲便乘了他一怔,叱道:“大官人放开!”狠命将他一推,奔至门口,拍门嚷叫起来:“干娘开门!”只恨得西门庆无可奈何,弯了腰骂道:“哪来的贼囚根子,这当口撞来挺尸?”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吱呀启开,一个少年笑吟吟站在门里,一手擎了一封书信,不是郓哥儿是谁?
回说门口这一番斗智角力。却说那日迎儿独自在家,正乐得清闲,忽而听见门口响动,帘子一掀,却是郓哥,笑嘻嘻走上门来,说道:“大娘子在家么?”
迎儿答道:“我娘不在。”郓哥笑道:“你娘一向悭吝,钱钞上把得甚紧,今日我倒要专程来赚大娘子两个钱,你且瞧我的本事。”
说得迎儿咯咯笑起来,道:“贼囚!你待怎生赚我娘银钱?”郓哥笑道:“还不是靠奇货可居?你家二叔来了一封书信。周小云刚生了女儿,脱不开身,叫我带了过来。”说着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得意洋洋地一扬。
迎儿道:“二叔的信,你敢捂着不给,也不怕我娘揭了你一身猴皮!横竖你搁下在这里罢。她要到晚夕方回了。”
郓哥笑道:“呸!说得倒轻巧。这一封信不是信,是产乳的牛,下蛋的母鸡!我要亲自交到大娘子手里,赚她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你娘人在哪里?”
迎儿道:“我娘这一向替王干娘裁寿衣,早出晚归。你自去隔壁寻她。”
这小猴子提了篮儿,径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麻线。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
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便是来寻武大家娘子。”婆子道:“你要寻谁家大娘子?不在这里。”郓哥道:“却又作怪!她女儿明明说在这里给干娘裁寿衣来。”婆子一口咬定道:“不曾来!不曾来!”
郓哥情知不对,一眼瞥见一匹高头骏马拴在茶坊门边,正是平时走街串巷看熟的西门庆坐骑,套着雕银鞍辔。当时便明白了五六分,笑嘻嘻地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内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哪来的西门大官人?人家屋里,各有内外,你往哪里闯?”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哪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
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一句话尚未嚷毕,忽而听见金莲声音,楼上喊骂起来:“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郓哥心中雪亮,冷笑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便是卖炊饼的哥哥不发作,打老虎的哥哥发作起来,大官人也应酬不起。”
那婆子吃了他这两句,道着真病,面皮紫涨,当下骂一句:“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二人撕掳起来。
这小猴子打不过,吃婆子直叉出街上,雪梨篮儿也丢将出去,梨儿滚了一地。又气又愧又急,猛可的心生一计,抬头朝着街角就是一声高叫:“武二哥,连日少见!”
唬得那婆子一个激灵,回头去看。郓哥趁机望门内一钻,登登登几步蹿上胡梯,拍门大叫:“武大娘子,有一封你家二叔书信在这里!”
一声才唤出来,旋即听见门内金莲声音,急嚷道:“干娘开门!”郓哥低头看时,门自外边拿一根索子绊住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道:“这老虔婆!”伸手将索子一顿扯开。
金莲见得郓哥开门来救,如见亲人。劈头便问:“你怎么在这里?”
郓哥看她衣衫齐整,先自松了一口气,笑道:“便是有一封武二哥书信在我这里,周小云托我送来。大姐待怎生谢我?”
金莲颤声道:“好孩子,你要什么我都依你。”郓哥毕竟是个大孩子,见她花容失色,眼中含泪,不忍难为,将信递过。西门庆一肚子邪火无名火无从发泄,心念一转,将信劈手夺过,笑道:“娘子想来识字无多,容小人替你念来。”
金莲吃了一惊,叫道:“还我!”伸手来夺。
见她急躁,西门庆更觉有趣。哪里肯还?抬手格开,举信一瞧,见得写在一张寻常红格八行笺上,信笺粗糙,字迹圆熟,显见不知是哪一位街头混口饭吃的腐儒代笔。笑道:“打虎英雄倒也是个不识字的。”
朗声读了出来:“兄长大人台鉴……”转头戏道:“好么!这是写给哥哥的,不是写给嫂嫂的。我看不必读了。”
金莲只恨得咬牙切齿,待要扑上去抢夺,又怕争夺中间损毁了信笺,顿足道:“谁告诉你他不识字?你这个人好不知事,这般夹缠不清,人家嫡亲兄弟家书,也要看么?”
西门庆这时已一目十行,将书读完。信写得简短,一张八行笺未满,不过家常话语,叙述办差情形,路上风物,不提半个字艰辛,只言一路平安,二月到家。再往下就是些兄嫂侄女康健的套话了。问过家中平安,又问有无事物需要采买?信末叮嘱哥哥少些吃酒,有事时不要同人争执,待自己归来再作计较。
西门庆积年风月中走的人物,一看便知,这一封信寥寥数语,言浅情深,满纸总不离“哥哥”二字,句句听话的人却皆是嫂嫂。转眼瞧见这美妇人一脸情急关切,不由得觉得有趣,却也微起妒意,微笑道:“信上说了,这一路不合遇见落草山贼。你二叔受了伤在那里呢。”
金莲啐了一口,怒道:“大正月里,哪有你这般红口白牙咒人伤病的?你当我是三岁孩儿么?”
西门庆笑道:“娘子不信,自己瞧便是。”唰的一声抖开手中洒金川扇儿,扇面托定薄薄一叶信纸,当真递了过来。
金莲将信将疑,慢慢走上去取。待她走近,西门庆忽而抓住她肩膀,往身前一拽,不容分说,反手闩了房门,将郓哥王婆两个关在外头,自家拦在门前。
金莲这一惊一怒,非同小可。往后退了一步,忍着气道:“大官人这是作甚?”
西门庆拔步撩袍,双膝跪下,便去搂她双腿,柔声求告道:“姐姐,可怜见救小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
金莲叱道:“大官人休要罗唣!别叫奴嚷了出来,大家脸上难看。”
西门庆见她意态坚决,遂变了脸色,冷笑道:“怎么,你肯便宜与了你小叔,却不肯给我?”
金莲一呆。但见西门庆举起信纸,道:“哪有小叔写给嫂嫂这般家信?你以为我猜不到你们这点首尾?”
潘金莲气得一阵阵发晕,哑声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不要血口喷人,污蔑良人妇女!”
西门庆微笑道:“甚么良人妇女?我还忖度你是个贞洁烈女,却想不到屋里叔嫂勾搭成奸。你二叔高低是个都头,官面上的人,一步也不得行差踏错。我同清河县里说得上话的官老爷全都称兄道弟,只消把这封书递到县前,我一句话,便要你二人在清河县立足不稳,身败名裂。”
说着把书信往金莲面前一扬,道:“你自己衡量罢!”
金莲浑身发抖,伸手道:“信还我。”
西门庆见她玉容惨淡,却又心生怜爱,柔声道:“娘子莫急,小人同你顽笑。”
金莲咬了嘴唇不答。西门庆望定了她道:“顽笑归顽笑,他却是哪一点比我好?是相貌比我强?还是别的上头胜过我?恐怕都不至于罢。”
金莲冷笑道:“大官人知道得这样清楚,又来问奴作甚?”
西门庆见了她轻嗔薄怒模样,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伸手搂抱,口中央告:“我的姐姐!我的好人!你只当可怜小人罢!”
潘金莲不防他竟用强,“哎呀”一声,用手去推,却觉手软脚软,哪里挣得脱半分?西门庆积年风月老手,最懂妇人心思,沾上了身,口中甜言蜜语,手自去往他去熟了的去处。金莲幽怀久旷之人,如何经得起挑逗?西门庆搂抱之下,但觉她衣衫底下腰肢一握,一个身子温软无力,倒似没生骨头一般。
他虽久经风月,却也罕见这等尤物,魄飞魂散,口不择言,什么山盟海誓的话都说了出来,喘吁吁地道:“我的人!我是真心相待,要同你做长久夫妻。你成了我的人,但凡你要些甚么,想个甚么,我岂有不依的道理?跟了我穿绫着罗,行三坐五,有甚么不好?干么非得做个卖炊饼家的娘子?他武家兄弟两个,哪一个胜过我?”口中说话,手上也不闲着,在妇人身上做些手脚,轻怜密爱,满口浮言浪语。
潘金莲被他夹缠得欲念上升,业火烧上身来,头昏脑胀。浑噩中却也听不明白他口中说些甚么。迷糊间但觉相抱之人肩膊宽阔,膀臂肌肉似铁,同自家丈夫两样。心中一荡,不由自主,反手攀住他肩。
得她这般一迎合,西门庆更是志在必得,伸手便去扯她下裳。金莲已然情动,双颊晕红,呼吸渐促,竟不反抗。
说时迟那时快,楼下忽而传来一声佛磬清响,穿云裂石,响彻街道。一个苍老声音厉声高喝:“眼前无路却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