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到家,不见有女眷出来迎接。正自家脱卸凉笠,忽闻屋后传来隐隐人声笑语,出去一瞧,金莲同迎儿将索子一头系在树上,娘儿两个正在院中跳百索儿。
迎儿一根索子摇得飞快,只催得金莲疲于奔命,汗湿香腮,气喘吁吁地骂:“小怪肉儿,平时正经使着你,死了一般懒待动旦。这时候怎的不见你惜力?要催死你娘了!”
迎儿笑道:“娘,你不如我身子轻。似俺这般跳时,一点不费力气。”
金莲道:“夯货子!换了我做女孩儿家时,难道你还跳得过我?别叫我骂了出来。”迎儿不应只笑,往她身后一味努嘴使眼色儿。
金莲回头见得小叔到家,脸上一红。跳开两步,向一旁避了,手扶着树提上鞋跟,去夺继女手中索子,道:“你说我跳得不好,你自跳个叫我瞧瞧。”
迎儿却不肯松手,招手儿道:“二叔来跳一个。”武松推脱道:“我不会。”迎儿道:“那你替俺们摇着索子。”不由分说,将索头塞进武松手里。
武松道:“我有正事。”迎儿哪里肯放?叔侄两个你推我让。金莲并不过来,抬手拢一拢鬓发,只站得远远地瞧着,亦是抿着嘴儿,笑不可抑。
武松无奈,只得脱了上盖布衫儿,向旁安放了,接过索子,使寻常力道抡了一圈。不料金莲迎儿两个都纷纷惊叫起来,东倒西歪,走避不迭。迎儿道:“二叔,劲儿使得忒大了。”武松遂收了力道。迎儿却又不依,道:“二叔这们粗的膀子,怎么摇起绳儿来还不及我娘有劲儿!”
武松也不禁笑了。皱眉道:“到底是要怎样?”
这边尚不及理论,娘儿两个却又争执起来,这个说你躧了我的鞋,那个说你拽歪了我的裙子。叽叽喳喳,正自热闹,外间门扇忽而一响,跟着是担子卸地动静。
金莲道:“是你爹回来了。”正欲迎了出去,却见武大自外一阵风似的走了来。金莲便迎上去笑道:“养家经纪人回来了。怎么这般气冲冲的,也没个好脸色赏我们?敢是在外头受了气来?”
话音未落,武大骂声:“□□!”一记耳光当面劈来。金莲猝不及防,“嗳呀”一声,被扇得一个趔趄。
迎儿吃了一惊,叫了一声:“娘!”上前搀扶。
武大喝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娘?她也配你叫她娘!”一把将女儿搡开,卷起袖子,上前扯住妇人要打。武松见得不对,两步跨过拦在当中,道:“哥哥,有话好说。”
武大怒道:“护她作甚?怎么,你也同这□□有些首尾么?”话音未落,金莲将小叔狠命一推,兜头便抽了丈夫一个嘴巴。
武大脸上吃了一记,热辣辣的,呆了一呆,反倒冷静下来,不再去抓扯妇人。武松心知有事,将侄女儿轻轻一推,喝一句:“你楼上去。”迎儿唬得木怔怔的,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武大瞧见妻子鬓发凌乱,脸颊红肿,却也一声长叹,退了两步,自家往院中石阶上颓然坐了。抱头呆坐半晌,道:“下半晌我在街上卖炊饼,西门庆家一个小厮来寻。”将事情前后来龙去脉,适才应伯爵一番言语说了。
说完不禁又激起一番愤怒气苦,怒向了妻子道:“你做的好事!在外头偷的好汉子!叫我平白受这番折辱。你同西门庆这厮,什么首尾?”
金莲紫涨了脸,道:“谁人偷汉子来?你在外头受了鸟气,听了别人的混账言语,男子汉大丈夫,自己不晓得伸张,回来在屋里作威作福。妆甚么霸王!你再大声些!好叫街坊邻居都听清楚了。就这些话,你敢不敢同我向邻里面前说去!”一手扯住丈夫,往外便走。
武大更怒,喝道:“岂不闻‘家丑不外扬’?你这□□不要脸,我却还要脸!吃邻舍听见笑话,回头我兄弟两个出去怎生做人?”
武松阻拦道:“哥嫂休要动气。”将那日永福寺中情形扼要说了。说完道:“总是这厮不能得手,便寻上了哥哥。”
武大却也始料未及。听完愣了一会,转头瞧见妻子云鬓散乱,眼中含泪,楚楚可怜模样,不复平日要强,怒气倒是先烟消云散了一半。
面子仍旧上下不得台,叱道:“总是你这□□,成日价做张做致,抛头露面。否则怎至于招了他这样虎狼前来?”
金莲点头冷笑道:“原来你也晓得他是个虎狼。‘篱牢犬不入’,篱笆便只拦得住过路的蜂蝶猫犬,难道还拦得住山里来的虎狼?再说了,你便是拿篱笆拘得住奴一时,难道还拘得住奴一辈子?县里也不缺人家妇女当垆做生意的,那更是抛头露面的生计。别人家老板娘又都是怎么过来的?怎么就盯着我一个骂,不敢去为难汉子?”
武大更怒,道:“还敢顶嘴!我说你一句,你便有这么些话说。”
金莲便涨红了脸,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没做亏心事,自然有这些话说。”
武大愤怒气苦,脱口而出,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这□□,成天价想着汉子,只恨不曾嫁了个身体康健的丈夫。你不知足!”
金莲听了这话,反倒平静,道:“大哥,你这番话骂的是奴还是你自个儿?我青春年少,守着死灰凋木也就罢了,难道你还能不教我有个念想?再说了,当年嫁你这事,难道是我自个儿做主愿意的?妇道人家,一条贱命,向来由人不由己。奴的身子不是自己的也就罢了,难道你还能教我的心也跟了去?”
武大气得哆嗦,点头道:“好,好!人说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意,如今你是嫌了我了。你妈妈说你那些话果然不错。”
金莲道:“我什么时候嫌过你?但凡奴真正嫌弃你时,日子早就不是这样过法儿了。‘将熊熊一窝’,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家里,但凡男子汉不能主事的,凭女人跳得再高,守得再严,也是没用。如今就是没有西门庆,也有东门庆,南门庆,要么我自己把脸皮划了,绝了这些人的念想,要么你趁早把休书写了,把我给了他是正经!”
武大大怒,伸手便打。武松刚刚听得哥嫂二人斗气,话是愈说愈重,愈见不堪,就连□□偷汉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再也呆不下去。正要走避,见得哥哥伸手要打,也只能回身阻拦,劝道:“大哥,有话好说。却不当动粗。”
武大怒道:“这是我老婆,我要打她怎的?”上前便拉扯妇人,被弟弟一手架开。武大伸手够不到妻子,喝道:“我的事你少管!”
金莲便哭起来,一头撞在丈夫怀里,哭喊道:“你打!你是个威武强人!打老婆的汉子!这般威势,那个拦着你手儿哩不成?你打不是!有的是我,随你怎么打,你便打死奴,也强过把奴给了西门庆!”
武大气得乱战,当真举手往她身上拍了两下。夫妻两个两边厮扯,武松夹在中间,却也被夹缠得焦躁起来,喝一声:“彀了!”手只一推,将哥哥险些推的一交。
他也怔了一怔。却仍旧挡在金莲身前,一步不让,道:“哥哥,这事上你不占理。”
武大呆了一会,长叹一声,道:“罢!罢!”转身大踏步自向外去了,头也不回。武松怔了一会,追了出去。
金莲一个人落在堂屋里。这一番伤心恼怒,非同小可。愣了一会,呜呜咽咽,痛哭起来。
正自伤心落泪,半胡梯上忽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却是迎儿。怯生生地溜了下来,唤了一声:“娘!”向外张了一张,问道:“我爹负气走了?”又问:“他刚刚干么打你来?”
金莲气不打一处来,怒道:“夯货!哪壶不开提哪壶。”举手便打。迎儿吓得浑身一哆嗦,抱头闭上了眼。
金莲手举了起来,见这小女儿惊怯不自胜模样,却又于心不忍,手便举在半空中落不下去。迎儿半日见她不打,睁眼道:“娘,你若是心里不好受时,索性打俺两下。”金莲心中反倒一阵难过,扭开了头。
迎儿见她不应,索性将一只肩膀凑了上去,道:“娘,你打!你不打,我身上横竖痒飕飕的不得劲儿。”金莲破涕为笑,“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骂道:“小怪肉儿!偏你有这么些花样儿。过来!我与你把头发重新辫一辫。”将女孩儿拽过,与她重新编妥适才跳散的发辫。
迎儿乖乖的令她梳着头,问道:“娘,我爹同你赌甚么气来?”金莲道:“谁晓得他又发什么神经!”迎儿道:“娘!同你过不去的是俺爹,又不是俺。——你老人家手轻些儿。”
金莲道:“怎么,你还挑拣上了!”取红头绳给她捆扎辫梢,自己亦重新梳抿过鬓发,揽镜自照了一照。
发一会怔,道:“你饿不饿?”迎儿便撒娇撒痴,道:“我一早饿得狠了。娘,你心里想吃些儿甚么?说与我,我上街买去。”金莲道:“平白无故,费钱作甚?”自往厨下草草安排一顿晚饭,叫迎儿吃了,自己却是一口也吞咽不下。
饭后打发了迎儿上楼睡觉,自家无精打采,洗过碗筷,收拾了厨房,便在堂屋等候丈夫。守着一盏孤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未免心头发慌。
忽而听见房门一响,顿时一凛,丢下手头活计,急迎出去,唤了一声“大哥”,但见帘子一掀,进来的人却是武松。
叔嫂两个人同时开口。一个问:“我哥哥归家不曾?”一个问:“寻见你哥哥没有?”二人都是一怔,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武松便道:“我待会儿再出门去寻。”
金莲道:“生受叔叔。吃过夜饭不曾?”武松道:“多谢嫂嫂好意。我却不饿。”绕过她身边,径直向屋里去了。
金莲怔了一会儿,重新回去坐下。心中空落,炎热夜气逐渐清凉,逐渐凄清,自帘下钻入。她独个儿守在堂屋当中,渐觉身上发冷,然而怕武大归来,不敢就掩了门。缝纫几针,发一会怔,再趴在桌上旽上一会儿。迷糊清醒间,不知过得多久,忽而听见邻家狗叫了两声,跟着外边门一响,有人打起帘子进来。
金莲心中一跳。跳起身看时,武大独个儿从外头进来了,满身夜气,进来时带得烛焰一忽闪。看他脸色时,却还平静,不似刚才暴躁,金莲便叫了一声:“大哥。”武松听见动静,也从房中出来,唤了一声“哥哥”。
武大答应一声。金莲问:“你吃了饭不曾?”武大摇了摇头。金莲道:“锅里留着热饭,等你两个。我去热一热端出来。摆在当院么?”武大摇了摇头,道:“我心里不饿。”金莲便也不敢再问。
武大并不上楼,立在当地不动,也不说话,只一味向桌上蜡烛瞧着,瞧了一会,伸手去接烛身上流下的烛泪,将一小块蜡捏在手心里,慢慢地搓揉着。
他出了一会儿神,道:“大嫂,我还给你写一纸休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