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沉默而耐性。它在等,带一点冷漠的好奇,像看见另一头被人迫得走投无路的同类。等他上前相认,等他挑衅,等他一同遁入山林,等他开启另一场杀戮。可是武松一动不动。
老虎最后向他看了一眼,失却了兴趣,将尾尖轻轻晃了一晃,转身踏了风雷去了,悄无声息,像不曾来过。武松立了许久,返身进庙。
金莲在神案前睡着,无知无觉。她微微蹙了两弯柳眉,年轻身躯在睡眠的慰藉中舒展开来,忘却了廉耻羞辱,忘却了曲意逢迎,天真而坦荡。她的衣襟给撕扯得裂了,白馥馥胸膛半露在外,是象牙色的一朵莲花,是奉献在神前的一件祭品。这个女人的性命如今是交在他的手里了。
武松右手四指笼定刀把,向她望了一会,半跪下来,将她胸脯衣裳掩了,扯过薄被,给她轻轻搭在身上。
这夜他约莫睡了半个更次左右。睡意似夜雨一般,时断时续,天不亮即收得干干净净。倾听雨停云住,山林阒静,遂起身整装,预备下山。摸一摸上盖布衫儿晾晒得半干,拿下来穿了,上下扎缚整齐,也不惊醒金莲,将她轻轻抱起,往背上负了,腰刀挂在身边,摸黑朝山下去。
其时天亮尚早,官道上半个行人车辆俱无。武松避了大道,单拣小路行走,径往南城外潘姥姥住处去。到得家门口,捶起门来。
打了半天门,屋里方有了动静。婆子在里头瓮声瓮气地问起来道:“是谁?”武松道:“武家二哥。”
婆子原本老大不耐烦,听见是武松便不怎么敢造次,只喃喃讷讷地道:“都头好没来由!平白无故,五更半夜的,打老身寡妇房门做甚么?”武松道:“姥姥来应门便了,有桩要紧事务,相央则个。”
婆子听得武松没有罢休的意思,磨蹭半天方起来开门。四下寻了半日披袄儿,找到披上了,又摸不到烛台。踅摸到了烛台,又四处寻摸火镰,张罗打火燃烛,只等得武松心头火发。过了半晌,磨磨蹭蹭,总算擎一枝烛,不情不愿地走了来开门,口中兀自说白道绿,埋怨个不休。
大门一开,烛光里照见武松立在门首,将一个人事不省的女儿抱在手中。大吃了一惊,当即便要扯了嗓子叫嚷。
武松叩门时早有防备,一手抱了金莲,一手早将解腕尖刀扣在手中,见得婆子要嚷,赶上一步,手中刀便横过抵了上去,压低声音喝道:“你声张时,便是一刀!”
婆子慌做一团,没口的只道:“不声张!不声张!”抖抖索索,将武松让了入去。武松先将婆子推了进去,随之闪身进门,将金莲横抱在手中,往里间炕上打横轻轻搁了。那十一二岁的小女儿早醒了,蜷在炕上一角光着眼看着,见了武松凶神般模样,唬得大气也不敢出。
婆子跟了进来,见得金莲衣不蔽体,昏沉不醒,唬得道:“我的哥哥!你是从哪里赚了她来!”武松道:“从西门庆家来。”头也不抬,抖开虎纹薄被,仍旧裹了她身子。
婆子听见“西门庆”三字,做贼心虚,脸皮便先紫涨了。听闻武松道:“不晓得她给谁人喂了些甚么药物勾当,神智便不清醒。如今又发着烧。”婆子呆了一会,却也落下泪来。叫着金莲的名字,道:“我的姐姐!你好不当人子的。你都得罪了些甚么人,受了些什么磨折罪过!”
武松道:“她受了人欺凌,我自知同他们理论。如今武家已无人了,只得送她在姥姥家歇上一歇,相烦请个大夫来瞧。”向身边缠袋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搁在炕桌上。
潘姥姥见了银子,突然间不怕了,腰板也挺得直了,道:“这个容易。你只管去,我自知请个大夫来给她诊治,要汤要药,都不在话下。”
话音未落,武松手腕一翻,飕地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厉声道:“我一个活生生的嫂嫂放在你这里,我归来时只向你讨要。倘若失却了人,身上少了半块肉,武松眼里认得是姥姥,这把刀子却认不得是姥姥!”
潘姥姥呆了一会,道:“欺负老婆子,不算本事。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我还能把自家亲生女儿送到虎口里去不成?”
武松道:“我寻见她时,她便是在西门家中,并不曾远嫁到了徽州。此事姥姥却也脱不了干系。”
婆子道:“我哪知她是去西门家受这活罪的!要知道时,还能拿八抬轿子送了她去不成?你嫂嫂这般闺女,嫁你大哥这么些年,不说钗梳头面,像样些的衣裳鞋脚也没有一身儿。妙龄之时,一朵花初开的年纪,死了丈夫,偏有个大官人爱他,愿意三抬六轿,三茶六饭聘了她去,和家中姐妹几个平起平坐,金装玉裹,大把银子给她打头面衣裳。我这个当妈的,难道还能道个不字?别人不晓得,你武都头还不晓得?这些年我那冤家,她与过我些什么来!她便嫁到了富贵人家,难道老身还图落她手里给我落下来半碗冷饭?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我指望她不好!亏杀了我的心了!”
说着便哭了。道:“拿了去!我不要你的。”将一锭银子掷在武松怀中。武松不发一语,原样推回,仍旧与了婆子。婆子只顾哭泣,推让过几个回合,也就若有似无,接在手中。
武松看她接了钱,遂站起身来。心想:“三锭这样的银子,便买得我一个十五岁时的嫂嫂。”
想到这里,不自觉唇边露出微笑。出了一回神,道:“武松去了!嫂嫂便托付姥姥看觑。”将尖刀抽在手里,抬脚便走。
潘姥姥看武松要走,却有些儿慌了手脚,叫着他道:“武二哥去哪里?如今你抢了你嫂嫂来,便是恶了西门庆,清河县里,同他作对,却不是撩蜂剔蝎?都头休要去撩拨他。”
武松道:“家仇未了。我的事,姥姥休管。”
潘姥姥道:“不是这话。我这个冤家,倘若被她晓得我放走了你,去做些荒唐勾当,定然要恼我一生。”
武松不答。沉吟一会,道:“你只管藏好了我嫂嫂,母女两个安静过活。避过这一阵风头,回头有人问起,把事情一概推到我身上便是。”
潘姥姥道:“都头休走!如今你武家已无人了。你走了时,我这个女儿,她是个软脚蟹,往后却教她倚仗谁人过活?”
武松道:“过些日子,倘若不听见我回来消息,休问武二死活。姥姥女儿的身契我已毁去了,她如今是自由身子。青春年小,守不住时,便自改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