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沉吟一会,道:“热孝未满,倒也不好嫁人。如今一条明路指给你,只看你肯不肯走罢。你女儿生得三分好颜色,打扮起来,县里大户人家,倒是肯要她的居多。你把女儿送在哪家府中学艺,保她衣食无忧,也能换得十余两银子,盘缠得几年,找个人嫁了,岂不稳便?”
那妇人道:“小妇人岂有不肯的。只是亲生骨肉,送了出去,总是舍不的。”
那人道:“哪有白白叫你送出去的?再说了,你女儿在府上住着,锦衣玉食,行三坐五,岂不强如跟了你流落江湖卖解?”
那妇人迟疑良久,道:“好便是好。只是小妇人人生地不熟。不知投奔哪一家老爷?”
那人遂指点道:“繁华大县,数清河最近。县中大户,王招宣家府上教养全照宫内式样,养出来的女孩儿个个知书达礼,无有不可心知意的。只可惜死了招宣,如今家中止有林氏主母主事。他家是不买人了。若不是西门家破落了,这两年倒是他家排场最大,买人最多,出手又阔绰,只可惜近日死了西门大爹,树倒猢狲散,哪里还有闲钱买人!倒是张二官补了西门老爹提刑的缺,逐日宝鞍大马,在街上摇摆,把西门家一房小妾也娶到房中搁着了。你还是上紫石街张家去问问罢。”
袖中摸出两贯钱与了妇人,叮嘱道:“与孩子买些鞋脚,打扮得鲜亮些。”妇人叉手不离方寸,千恩万谢,命女儿收了。
有人失惊道:“西门大官人怎生死的?纔不到三十岁年纪,做生意这样仁义慷慨。怎的便热突突没了?”
有人答道:“轰天大事,你不听说?前日里给清河县里武都头当街一刀砍了。血溅五步!京里下来的两个御史老爷就在旁边,都给唬瘫软了。一街的兵卒眼睁睁看着,硬是没做手脚处。”
给问的人唬了一跳,悚然道:“哪个武都头?打虎的那个么?”
另一个应道:“还有哪个?这便是现世报!谁教西门大官人自家放着几房娘子不知足,偏去糟践人家妇女。教老天爷开眼把他收了去!”
有人摇头道:“你听的不确。便是武家妻子克夫。又惯偷汉子,同西门庆勾搭成奸。奸夫□□,谋害亲夫,小叔状告官府不成,这才不惜犯罪,与兄复仇。”
众人叹诧,道:“倒是个义烈汉子!”金莲听到这里,早立起身来,踏了胡梯上楼去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金莲绝早起身,小二送来早饭,道:“奶奶,既是单身女客奔丧,怎的不同店里行商客人结伴行走?路上也有个照应。”金莲敷衍过去。还了店钱,独个儿上了大路,投高唐方向去。
她本来娇嫩,弓鞋又小,秋深时分,天寒日短,一日行两程,每日紧赶慢赶,不过十数里路。挂念小叔安危,更是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到沧州。连日大风难行,这日却天气晴美,贪赶路程,不觉抬头便至日暮时分。
自己吃了一惊,诧道:“怎的就天黑了?”回想清河县中,逐日立在帘子底下,翘首以盼,不是送走丈夫,便是守候小叔归来。日日瞧了漫长日脚从东头移动到西,慢得叫人心焦,如今漂泊在路,光阴却转移飞快。
回过神来,道上已无行人。遂催了骡子快走,又行得半里路,道边现出一片寒林。武松叮嘱的“遇林莫入”四字撞进心来,金莲心头一跳,扯了缰绳,喝令骡子靠了道中行走。
这骡子是周小云千挑万选的一头健骡,平日百依百顺,不知怎的,向晚却犯起犟脾气来,梗了脖子,硬要往林中钻去。给金莲气得发怔,死攥了缰绳,骂它:“没心肝的驴马畜!正经打着你不走,歪道儿上倒跑得飞快。”
骡子哪里肯听她的。一人一骡,脾气都倔,互不相让,赌着气正走,忽见道边伏着黑黢黢的一团,不知是个甚么。暮色当中看不清楚,待得走近了时,原来是片乱坟岗,地下倒着一具饿殍,脸上已辨认不清了,不知是倒伏路边,还是埋得浅了,给野狗刨了出来。
待看清楚是甚,金莲只觉心头冰凉,“嗳呀”一声叫了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地下忽而“蓬”的一声,呼啦啦惊起一大片黑影,只唬得骡子一声长嘶,撒蹄翻身便走。
金莲坐在鞍上,唬得筋酥骨软,动弹不得。回头看时,那群东西黑压压漫天盘旋,“呱呱”乱叫,原来是一群老鸹。待要约束骡子时,却觉两只胳膊都软了,握不住缰绳,腾云驾雾一般,被那畜生四蹄如飞,一气驮了去。
金莲在骡背上唬得腿都软了。呆了一会才想起,便骂牲口:“你要死了!不识高低的货。又没生翅膀,却待飞到哪里去!”
却如何喝叱得住?好不容易勒停这畜生,天色已然擦黑。定睛看时,不知何时偏离了正道,拐到不知哪一条岔道上来了,一座大松林,一条山路。
金莲慌了手脚。待要折回,却又忌惮天黑,更不敢回头往乱坟岗找寻道路。无奈打了骡子,硬着头皮,往前随山路行去。走不得半里,抬头看时,突见前方夜色中隐约现出一座破败寺院,瓦片残缺,荒草遍地,几株老松斜覆屋檐,景象萧索。
金莲正自惊疑不定,忽闻背后一个声音呼唤:“这位檀越奶奶,怎的孤身到此?”唤得金莲一惊。回头瞧时,却是个僧人,黄巾裹头,挑一担水正健步走了来。
见得来个和尚,金莲心头一松。翻身滚下骡背,叉手向前,道个万福,道:“师父在上。奴家过路妇人,因没了丈夫,往沧州投亲。叵耐惊了牲口,走失道路,误入贵寺。如今天黑难行,权借贵院投宿一宵。明早就行,布施不少。”
那和尚放下担子,打个问讯道:“这个容易。容小僧回禀一声。”接了金莲包袱坐骑,引了她入去。几个和尚,有老有少,坐在正殿里诵经,见了金莲,俱朝她上下打量,当中一名壮年僧人,似是主持模样,目光灼灼。
挑水和尚回明了方丈,取钥匙开间偏殿,将金莲安排在厢房内,道:“奶奶自便。寺里用些粗斋,晚些送来。”
金莲刚刚吃那壮年僧人死命看了几眼,便觉不自在。但见厢房齐整,摸一把床铺洁净无尘,看看颜色鲜亮,回想这寺院四处衰败失修模样,虽然身体困倦,那里敢睡。更不敢宽衣,歪在床上,阖眼迷糊旽了一会,忽闻门口一响,还是适才那名挑水僧人,掇了个盒子走来,道:“娘子胡乱用些茶饭。”
金莲待他走了,揭起盒盖看时,一盒素斋,一壶素酒。斟出酒在杯中,颜色有些浑浊发白,记起武松叮嘱,便有三分疑心。看看后窗外是片林地,轻轻开了窗户,将酒同饭食泼在窗外,回来伏在桌边,只装作睡着。
那僧人不一时走来瞧看,见杯碟已空,金莲伏在桌上,便有五分喜色。将手往她肩胛上只一推,道:“娘子床上去睡,休要打了寒。”金莲只作迷迷糊糊,答应一声。那人掇了盒子去了,将门拽来扯上。
金莲却翻身跳起。蹑手蹑脚,跟出去伏在门上静听时,听见外间两个人说话。那挑水僧人道:“师父,那雌儿着了道儿。”
另一个声音冷笑道:“妇道人家,恁的识得机关!还不是手到擒来。”挑水僧人道:“何时动手?”那人道:“适才你问话她还晓得答应,那便不忙。待得她再睡得熟些,三更过后动手。”那僧人答应一声去了。
金莲又惊又气。听得二人去得远了,忍着惊怕,蹑足走回。寻思一会脱身之策,料想前门多半有人把守,又担心僧人回来看视时发见房中无人,急中生智,检出两件厚衣裳,被褥中胡乱摆成个人形模样,又将包裹中细软收拾些拿得动的,尽力揣在怀中。
轻轻开了后窗,觑定后头林地外并无围墙拦阻,翻窗跳将出去。这一去,正是: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毕竟金莲此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