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有人从山上掉下来了!”
“啊?哪儿?”
“就是郊外,有许愿灵庙的那个山头!”
京城民众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山脚下早被一群黑甲卫兵围起来了。另外还有一些士兵衣角绣夜枭的,是百姓口中的“瘟神”,只要他们出现在街上,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
不等驱赶,民众便一哄而散。
这个死去的老头,喉上还有一道刀痕。
他是自尽而死的。
陶瑞谦在他腹中挖出一卷尚未消化的纸页,呈到御案之上。
尹党的相关人犯均已伏法,现在尹弘也死了,丞相一职被永久取消,内阁自然也不复存在。
陶瑞谦道:“这封书信无落款,且大半字迹不清。微臣已全力追查,与逆犯尹弘通信之人必定会被微臣拿下。”
皇帝似乎还沉浸在尹弘的讣闻中,叹道:“罢了。既然事情已了,就这么结案吧。”
意思是,不用再追查。
陶瑞谦领命退下后,梁衡看着那封湿润模糊的信页,陷入长久沉默。
他颤抖地拿起那一页信,只不过,已换成了一双衰老的手。
尹弘看着信上的字迹。这字来源于王羲之的书法,更是他的一位门生所练。
哪有老师会认不出自己学生的字?
天命所归,何须分立?始皇设郡县以控天下,汉武帝削藩以定四海。史鉴千年,权归于一。若有司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必致党派倾轧,政令迟滞。朝纲终乱,何益于治?故而分权则乱,合权方安。师之改制,实非良策。
眉眼沉静的年轻人侃侃而谈,而尹弘似乎还立于那一方橙黄色的宫殿内,手执青竹戒尺,腰佩玉璧印绶。
面对着老师的呵斥,他苦恼皱眉。而他身侧还有一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眸中难藏笑意。
读得还不够深,回去继续研读书目!你们两人,各撰两篇政论交来。听见了吗?
赤衣的年轻人眼睛微睁:啊?为什么我也要写啊。
尹弘胡子一吹,怒目道:让你交就交,哪来这么多话!
他蔫蔫的,失去了所有精神。鸾纹金冠的年轻人偷偷扯了扯他的袖子,两人凑在一块说话,朱衣的年轻人才又高兴了。
没过几日,尹弘收上来足够数量的作业。他一眼便看出来,两份都是同一人写的,只不过一份用的右手,另一份用的左手。
一份写极写皇权之盛,一份尽抒济世之仁。
时空交错,纸上的字在变幻,而字迹却丝毫未改。
尹弘颤抖地抓起那页纸,几乎贴近眼珠。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封信用的是今年京城新流行的蝉翼笺。
年轻人已经不再困惑,他的眼瞳凝练着君王之威。他说:“老师,我觉得您说的不对。我要用我认同的方法去管理这个国家。”
尹弘大笑三声,最后一声哑在喉间。他翻箱倒柜,重新寻出那根在他眼盲时陪伴他良久的竹杖。
上山的路很陡峭。橙色的光换成晦暗的灰,太阳仿佛永远走在尹弘前头。
尹弘在追赶落日。他穿过树林,跨过田野,大地被他的脚步震响,他的竹杖越来越弯。
他忽然感到一阵口渴,于是他丢掉了外袍,然后又脱去了鞋袜。他拼命地追,他越来越接近太阳,他的信心越来越强。
最后他将自己手中的竹杖也扔了出去。手杖落地的地方,明年会生出大片桃林吗?
那个宁静的,坐在轮椅上的女子静静道:
道不容,非道之过,乃世未至也。夫子如日月,暂晦非其咎。
最后一丝金光照过尹弘翻飞的衣袖。
日落了。但明日又会升起。
星陨而日恒,道岂绝乎?
在旭阳升起的前一刻,有一个朱衣的人影,正坐于皇帝的床边。
他握着皇帝的手,低声道:“尹太傅死了。你的血是冰做的么?”
皇帝嘴唇翕张,终是流下一滴鳄鱼的眼泪。
梁衡醒来后,寝殿只剩他一人。他恍惚以为是一场梦。
“有人,进来过吗?”他踉踉跄跄地扣着床沿下床,险些将天子冠打翻。
康德海闻声而来,疑惑道:“没有啊?”
“......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梁衡急促的呼吸慢慢平息,他重新恢复沉静如水的模样。
朝阳的金光镀在他脸上,窗户大开着。
陶府。
陶洵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几个侍女排成一列站在门口,另外还有几个仆人。他们都不敢出言阻拦,因为陶洵眸中一片坚决。
“我要回旧宅住。”
自兄妹两人红着脸大吵一架后,这是她这些天与陶瑞谦说的第一句话。
“就为了照顾两条鱼?”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让陶瑞谦信服,于是他继续道:
“你照顾不了自己。”
陶瑞谦并未阻拦她的动作,似乎笃定她过不了几天就要重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