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四下的空间扭曲了几下,弯月瞬间褪去血色,火焰跳了几跳后熄灭,蝙蝠飞蛾也同时化成黑沙。
拼着口气的少年们虚脱跌倒,三三两两盘腿坐在地上,相视一笑。
谢照乘刚要开口,鼻尖忽地一动,仿佛是嗅见了什么气息,眉峰微沉,目光越过风吟晚定在林疏桐身上。
林疏桐自谢照乘出现伊始,便一直留意着谢照乘,发觉他在瞧自己,不由得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二人身躯俱是一震。
林疏桐生出些恍惚之感来,眼前光晕再不是夜色与火光,而换作遍地碎银并梅花千树,偷换了人间。
脚下仿佛踩着了什么异物,他俯身去瞧,于深雪里拣出支巧夺天工的金簪。
林疏桐不由自主抬首望去,白亮天光穿枝过叶,赠他满目朦胧花影,几折红绫于花影中摇曳生姿。
这梅树上,还睡着个人。
天光刺目,逼得林疏桐不得不将手掩在眉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耐着性子唤道:“可是枕流院谢照乘谢师兄?”
树上的少年听见响动,稍稍抬首向下一瞥,只简单瞧了个大概,便抬袖一招,林疏桐握着的金簪化作道流光飞回主人手中。
那人似乎是笑了声,枕回自己的衣袖,还要再沉沉睡去。
只听自己的声音再度道:“院长请谢师兄去一趟。”
少年并没有理睬他,林疏桐绷着背脊,片刻后又重复了一遍。
那少年终于啧了声,“这位师弟知不知道,扰人清梦,是要被揍的?”
说着,少年翻身自花影中跌落,他直至此刻,才真正瞧清楚这人的相貌,不自觉倒抽口凉气,脑海中空白一片。
满枝雪意,偏偏滚下一卷惊人春色。
林疏桐被这春色所惑,伸手去接以免伤着,少年双瞳微敛,却借气劲折下一枝寒梅,斜里刺向他。
身体本能反应,他飞退三尺,那少年稳稳落于雪地,皓腕一振,寒梅枝梢不轻不重点在他眉心上。
他眉心处隐隐发红。
雪屑抖落,少年隐在红花黄蕊之后瞧不真切,声音却清冽:“请师弟记住了,下一次莫要再煞人风景。”
“我若记得不错,这位师弟,是唤作林疏桐的吧?”
这声音将林疏桐自恍惚中剥出,他循声望去,方发觉是谢照乘在说话,先前不过是神游天外所瞧见的影像。
林疏桐下意识抚上眉心,确信并不是自己的记忆,略作思索就有了猜测。
那多半是这具身体的记忆了。
风吟晚双眸闪动,视线扫过林疏桐,代他淡淡嗯了声。
谢照乘的目光于林疏桐身上打了个转,旋即侧身与风吟晚说话,眉眼带笑:“我方才瞧你那模样,是要杀他?”
林疏桐望见后者稍稍皱眉,向后退上几步,显然是不惯与人亲近,但谢照乘毫无自觉,风吟晚退他便进,相距始终不远三尺。
他初时并未察觉不对,直至余光偶然掠过谢照乘的神情,那笑里分明沾有莫名的促狭意味。
谢照乘是刻意的。
林疏桐恍然大悟,心下立时便犯了嘀咕:谢照乘同风吟晚是情敌,合该水火不容的……
风吟晚脱不开谢照乘,只能抿着唇站定,身形有些僵硬:“此人偷盗经阁秋水剑诀,有勾结妖族犯我学宫之嫌,还意图逃窜,吟晚正要依师长口谕就地处决。”
谢照乘略有些讶然,瞧了林疏桐两眼,失笑道:“人不如何,倒挺能惹事……”
林疏桐不大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虽摸不清楚情形,却仍挺直腰板,正色道:“我是被冤枉的!”
不认尚有几线生机,认了可就立毙当场。
虽说那些穿书文都道,人死便能回归现世,但谁敢保证他不会真死在此处?此事还需得从长计议。
那眉目锋利的少年掀唇一哂,“但凡是奸恶之辈,又有哪一个会认所作所为?他们只会说,我是被冤枉的。”
后句依着林疏桐的口吻,学了个惟妙惟肖。
林疏桐为这话所塞,但旋即就回击道:“皆道颍下学宫院风清正,难道不予争辩机会、不置证据便要人死?”
他咬字渐重,言至终字堪称掷地有声。
谢照乘眼中倒映的火星忽地噼啪一闪,他稍稍抬了抬下巴,唇边现出些笑意来。
林疏桐心头一跳,他不知那段影像是什么来头,是以不自觉就防备着谢照乘。
风吟晚远不如谢照乘有耐心,听见林疏桐提及书院门风便剑眉倒竖,他面上冷淡,却实在是个暴烈性子,青锋锵然出鞘,“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争辩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
林疏桐心中咯噔一下,还想说些什么,风吟晚已提剑迎来,不给他再说话的机会。
电光火石间,谢照乘抬袖拦住剑锋去势,待风吟晚蹙眉望来时,轻描淡写道:“我厌恶血腥气味,师弟也是知道的,就不要在我面前杀人了。”
林疏桐下意识回眸去瞧废墙上那血雾溅落的斑斑红迹,这蝙蝠正是谢照乘亲手所杀,一时哑然无言。
风吟晚似在沉吟,谢照乘先扣住他右腕,将霜剑送归鞘中。
“我刚自兖州回返,须回臧否司交移任务,而小妖潮已然退却,师弟也不必急于支援,你我皆有空当,便一道押林疏桐过去罢。”谢照乘一挑眉。
风吟晚闻言则抿了抿唇,半晌才颔首。
“谢师兄回来啦!”
俩少年互相搀扶着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望见谢照乘立刻停下脚步,抱拳施礼,喜上眉梢,仿佛疲惫倦怠都一扫而空。
林疏桐不由侧目看向谢照乘,只见他身形微顿,向那少年笑点了头。
还未行出几步,又有学子匆匆行来,朝谢照乘行礼,话中分明几许雀跃:“见过师兄!”
林疏桐哑然,还……真是白月光的待遇,人人瞧了都要欢喜三分。
又走上片刻,才见一处灯火通明。
谢照乘负手先行,见者尽皆低眉顺眼,不敢平视,风吟晚犹在抱拳,谢照乘已直抵上座,飘然坐下,可见其地位卓然。
厅堂诸君似是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有何冒犯之处,旋即有人为谢照乘殷勤奉上热茶。
风吟晚沉声道:“禀竹师叔,林疏桐带到。”
谢照乘身侧那衣着简朴的中年人不咸不淡扫一眼林疏桐,未置一语却皱了皱眉头,偏首望向谢照乘。
上座的少年撇去盏中茶沫,悠然抿上一口清苦,继而将瓷盏搁于案边,漫不经心看向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