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尚在沉思,甚至忘记了挣扎,慢慢浮出水面,眼中空落落倒映着璀璨银河。
有一只手将林疏桐拉起来。
谢照乘已然着好衣裳,林疏桐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他肩上,那里,有道长达尺余的伤口,虽已经长好却仍凹陷着。
修道之人能多次脱胎换骨,他却依旧满身伤痕,那这伤痕怕是并不能去除。
林疏桐不敢想他受伤时的轻重。
他不说话,谢照乘也不开口,两个人静浮在水面,相对无言。
僵上许久后,林疏桐艰涩着打破寂静:“师兄……”
一旦有人开口,旁的就迎刃而解,谢照乘掀唇笑开:“没有人告诉你,我惯爱在暖湖沐浴么?”
林疏桐哪里想得到,这本就是李尽欢所预想的,叫谢照乘见到他的诚心,才不好再怨责他。
他垂下眼帘,抿了抿唇,终是问道:“师兄身上的伤……”
不等林疏桐道完,谢照乘就截断他的言语:“不该问的东西,便不要问,我不愿说谎来敷衍你,你大抵也不想听假话罢?”
林疏桐一噎,深责自己越矩,他与谢照乘相识时日颇短,哪里轮到他来关心谢照乘这些?
虽如此想着,林疏桐到底还是讷讷问道:“疼么?”
“早就不疼了。”
谢照乘轻轻一笑。
大约是热气熏蒸的缘故,他眼周泛着大片桃花色,睫上还挂着细小水珠,白雾氤氲中,眼神也掺杂几分迷离,不甚清明。
此时笑来,更是艳色逼人。
林疏桐却瞧得无语凝噎。
梅如故曾在书里反复提过,谢照乘是很怕疼的,一点点小伤都会难受上许久。
像是知道林疏桐在想什么般,谢照乘低声道:“我其实不太怕疼,平日里只是做做样子给亲长们看。”
少年带着他向岸边游去,戏谑道:“你为何深夜来此?不至于真是特意来瞧我沐浴的罢?”
林疏桐只默默将阴阳鱼塞给谢照乘。
也忘了同他哭惨。
谢照乘掀起衣裳一角,看过后迅速反应过来,哑然失笑:“你走弯道了。”
林疏桐抬眼看他。
“你说一句对不起,我便会原谅你。”
谢照乘的视线落在鱼上,牵起唇角:“你砸了别人的东西,不该道歉么?我一直在等你说,可你始终没说。”
林疏桐一怔,他确然没有对亲近人说对不起的习惯,不知道从何时起,自己竟然将谢照乘放进了亲近人的范畴。
他慌忙道:“对不起,我……”
“原谅你了。”
谢照乘眼角盈满笑意,悠然道:“不过,原谅归原谅,我的青玉枝你还是要赔的,抹去零头算你一万两,已经算你占便宜了。”
见林疏桐仍默不作声,谢照乘轻叹口气,道:“你…想是自寒湖游过来的。”
“寒湖的水极冷,再与暖湖极端交替,以你观星二阶的修为,身体未必吃得消,快些回去让汤圆熬碗姜汤罢。”
静上数息,林疏桐轻轻点头。
少年见状扬唇,忽地抬手点了点他面颊,微凉的触感叫林疏桐一怔,不自觉就向前者望去,自他眸中望见自己脸上细碎的鳞纹时也略有讶然。但谢照乘只挑了挑眉便收手转身离了去。
“君上,姜汤已经熬好送过去了。”汤圆举着瓷盅,面露难色:“君上真的要喝这个吗?您沾不得腥气的。”
元宵苦着脸,扯了扯谢照乘的衣袖:“咱们不要为难自己吧?君上难受元宵也会难受的。”
谢照乘哭笑不得:“只是喝个鱼汤,怎么给你们弄成要喝砒/霜的模样了?”
汤圆只得把瓷盅放在桌上,谢照乘一揭盖,眉头便不自觉蹙起,饶是这样,他还是舀了一匙鱼汤送进口中。
甫一入口,谢照乘就放匙掩唇,胃里一阵翻涌,元宵仰头瞧着,都快哭出来了。
“混蛋林疏桐!明天我就一拳打趴他,送什么不好偏偏送鱼!”汤圆磨牙霍霍,捏紧了兔爪。
谢照乘好半天才咽下去,敲了敲汤圆脑袋:“到底是他一番心意,心意是不好辜负的。”
待翌日林疏桐一开门,就有黑影扑倒他,一对兔爪重重拍着他脸颊:“让你偏生给公子送鱼!”
林疏桐一头雾水,捉住汤圆:“不是,你这一大早是要做什么?”
汤圆张牙舞爪:“你那条鱼折腾了公子半夜,不揍你我心里难受。”
“怎么了?”林疏桐把汤圆举高,扑腾的兔腿完全是在做无用功。
“公子闻见便腥气会反胃,水里的东西他只能用些虾。”汤圆悻悻停下脚。
林疏桐一呆:“那怎么还吃了?”
汤圆龇牙咧嘴,想去咬他一口:“公子说什么,不能辜负旁人的心意,这下可好,到五更天都不得安宁。”
林疏桐滞了滞。
“都干嘛呢?不用修炼也不用做事了?”清朗的声音陡然响起,林疏桐下意识回眸望去,谢照乘气色很好,似乎没受什么影响。
林疏桐轻咳两下,放开汤圆:“师兄晨安。”
谢照乘蹲身,汤圆自觉滚进他怀里,他揉着汤圆的脑袋道:“归兮已经回来了,还不快去上课?”
“这就去,这就去。”林疏桐赶紧爬起来快步走开,没两步又忍不住回眸。
这人是傻么?
明明不能吃,还逼着自己吃……
林疏桐虽嘴硬着,胸口下却柔软成一片,他仿佛已经有许久不曾被人这样郑重的对待过了。
六角亭内,青年端坐于石案旁,案上摆了盘未了的残局,他正拈子沉思落在何处更恰当,双耳却敏锐捕捉到阶下轻微的裂声。
“继续。”
燕归兮瞄了眼那碎得不成模样的瓷盏,悄悄叹息。
林疏桐耷拉下脑袋,再从箩筐中摸出个瓷盏,凝神一剑刺过去,不出意外地,那瓷盏再度碎开。
他也忍不住叹气,将目光投向远处,小池畔的青石上侧卧着个人,春衫轻薄,怡然自得,间或去拨一拨身旁的竹竿。
谢照乘,在钓鱼。
今日并不是枕流院的休沐日,谢照乘原也该去上课修炼的,只是这人说到他这境界,旁人也教不得他,便理所应当的翘了课,钓起鱼来。
这倒也是实话,学宫的夫子们多为立命,而谢照乘已入羽化,不出意外,除却宫主,没有能压他的。
人和人果然是不能比的。
原身应当也曾习过剑,他握剑时是有些熟悉感的,肌肉记忆还在,但却只剩了个花架子,内里空空如也。
燕归兮便要林疏桐从基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