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的陈年好酒被尽数挖出,酒铺百姓无不尽情畅饮,举杯碰盏里从闲话家常聊到国家大事。
随着夜色愈加深沉,席间宾客逐渐散尽,唯有林祺然还在不断地灌酒麻-痹着自己。
沈令仪的眼神已经不复清明,却依旧仗义地碰杯作陪着,顺便也趁机排解着心底难以言喻的惆怅。
林祺然的叔父并非完全死于皇家严苛的陪葬制度里,而是他的徒弟利用着他的善心拖他下水。
那位白发苍苍的主簿沈令仪似乎还有着模糊的印象,从前提着药箱拜访过宸王府。
“叔父知晓你能够安然归乡,想必九泉之下也得以安息。”沈令仪徐徐叹气。
林祺然失神地望着夜空皎月:“这便是因果天命,谁也预料不及,谁也防备不住。”
“那你往后作何打算?”
“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林祺然浑身萦绕着浓郁的酒气,眼神重新恢复清明:“我本就一介胸无大志的商贾,安然老死锦城又有何不好?”
沈令仪举杯与他相碰:“林老板深明大义。”
他的释然莫名与她心绪有所相通,当沈令仪方才听闻柔嘉公主病逝的消息时,并未有多年前期盼成全执念的痛快-感。
她在倍感唏嘘里,忽然间想起柔嘉公主曾经向她描述过的琉璃管。
那样细长可怖的软管,穿过咽喉直达脾胃,柔嘉公主却强烈地依赖着它,日日饮鸩止渴般作践着自己的身体。
她可恨吗?可恨的。
她可悲吗?可悲的。
三年锦城磨砺,沈令仪的悲悯之情潜滋暗长着,横生不停的变故打磨着她的心性。
她既做不到全然释怀,亦做不到全然怪罪,只是怔怔地闷头将酒杯清空。
“沈掌柜果真海量啊。”
林祺然低低地笑着,摇晃着酒碗里的佳酿:“当初以酒量招募酒铺伙计时,我就看出沈掌柜绝非等闲之辈。”
沈令仪无奈地摇摇头笑着,感受到双颊已经烧得滚烫,便将手背反过来贴着降温:“我又怎么比得过你。”
她眼神落向地面摆放着的空坛上,林祺然空腹混着品种饮酒至今,竟然也没有出现丝毫酒醉的征兆。
“有时候酒量太好,也是种烦恼吧。”
林祺然望着她捧着脸颊乖巧的模样,恍然间心底涌现起一股暖流:“并未体验过彻底醉晕过去的感觉,倒是令人万分遗憾。”
“那算作幸运吧,也不必体验翌日晨起时头痛欲裂的感觉。”
沈令仪调侃地笑着,话语里多了几分促狭的意味:“照林老板这个喝法,英年早逝的墓碑须得提早买好。”
她能说出这种话来,林祺然便知晓沈令仪面不改色的表现背后,神志已然开始有些迷糊。
“英年早逝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轰轰烈烈地逝去在最好的年华,不必年老色衰后苦于病痛折磨。”
早年行商坐贾,林祺然已将此生安安分分生活的银两赚尽,他寂寥人生里翻篇的序章,便是重回锦城开了家烟火气十足的酒铺。
他想在烟火里围观旁人的故事,也或许能幸运地从中开启自己的故事。
“沈掌柜的酒量不足以显露端倪,可是彼时望向酒水的眼神里藏满了故事。”
“是么?竟然还有这种说法,倒是新鲜。”沈令仪微微皱眉讶然,“可你从未好奇询问我的从前。”
林祺然俏皮地歪歪头看她:“你愿意说的时候,我自然会知道的。”
沈令仪想,自己约莫是真的喝醉了,思绪稀里糊涂地胡乱纠缠着:“其实那时我不过是在想,上回这般痛快畅饮时,事情都还还未能发展成这般模样......”
那时的她还年轻,尚且记得火盆跳跃着温暖的火星,也记得酒醉那夜陆鸿晏道别的亲吻。
后来呢?他们再也没有后来。
沈令仪此生的主色调注定充满着复仇,她坚信着弱肉强食的原则,定要将罪魁祸首予以血债血偿。
人命曾在意气风发的她手里直接间接地被玩弄,沈令仪擅长用仇恨来掩饰空虚不安。
直到如今,满口谎言的她终于彻底疲倦,心甘情愿地在边陲小城打着算盘度日。
“也罢,我的故事都在酒里。”
沈令仪尚未完全丢失的理智吞咽回倾诉之意,高举酒杯邀请明月共饮:“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林老板何须沉湎于过去呢?”
“沈掌柜言之有理。”
林祺然认真地瞧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倏然间醒悟般扬起笑容:“故事还是当下的听着最妙。”
饮净最后的几坛好酒,林祺然扶着走路歪歪斜斜的沈令仪缓缓归去。
她本就行动不便,醉后更是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倚靠在林祺然身上,二人的移动宛若龟速。
徐徐移步间,林祺然倏然发觉前方有一陌生人影伫立大路正中,抬起手臂阻挡住他们前进的道路。
“天色已晚,敢问兄台阻拦所谓何事?”
陆鸿晏眸光晦涩地盯着亲密依靠的二人,沈令仪醉醺醺地靠着林祺然傻笑着,手指还在牵扯着他的袖摆晃荡。
“自然是有东西想要交给沈掌柜。”
对于这位来历不明的斗笠男子,林祺然心底的警惕乍然翻涌着:“她今夜喝醉了,要紧之事也明日再谈吧。”
“她既然醉了,林老板又想将她带去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