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还在垂泪自哀自怜的众人好像一瞬间有了奋发的动力,好像有了主心骨一样纷纷附和。
“说得好!”
“对!太对了!”
……
那番话无不是将孝父偷换了概念,往大处去扩,可人要细究起来,未免小肚鸡肠,简直难以挑出什么错。
这场聚会散了,可人的心都还未平。
“你这张嘴啊……”舟坐在杜海身边,看着他翻阅学生的作业,视线挪到了他的唇上,带着笑意,“明明牙尖嘴利,可我怎么偏偏就那么喜欢呢?”
“我在干正事,你若要在我旁边说荤话,就滚远点。”杜海驱赶蚊子般挥了挥手。
“怎么就是荤话?”舟板着脸严肃反问,“你和那些学生待久了,也见风就是雨来了?”
杜海放下了手中的纸,看向了舟,反而笑了,带着自得,带着自信:“日日陪在我身边,也只我一人可见可谈,太无聊,就带着面具出去走走吧,不要闹我了,实在不行,我躲着一天,你去快活一天。”
“我若去那秦楼楚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神想怎么算,就怎么算。”杜海重新拿起了作业。
说实话让他当老师不合适,他连立冠都没有,当朋友倒还行。所以这些纸上言论也只是看看,不做批改不做点评,大笔一挥一个“阅”字。
“此时嫌烦,日后失去了可有得你后悔的。”舟像是娇嗔丈夫的妻子,轻哼一声。
杜海顿住了。
舟也意识到了自己似乎失言,想着补救的方法,但总归不比杜海快。
“日后,是什么时候?”
“约莫你不需要神的时候。”舟敛了神思笑了。
“哈哈哈,那除非我自己成了神。”杜海做样子昂首挺胸起来,本意是开个玩笑,他可不觉得自己可以成神,也自然不觉得自己会不需要舟。再说了舟也算不了神吧。
“那说不定到时候我们就是同僚了。”舟却笑嘻嘻道,仿佛没听懂杜海的话外之音。
“谁想跟你这个穷酸神做同僚,滚远点去吧。”杜海嗤笑道,继续低头看纸,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何其穷酸,无花无果无炉无香唯一信徒。
舟也嗤笑一声,继续看他的书,细小的沙粒落入湖泊,湖面波澜微乎其微,水下却可能卷起漩涡。两人则继续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安宁。
阅完了,杜海把头一歪,就靠在了舟的肩膀上,想着自己接下来该干些什么。
他实在不想干些什么,这样子无所事事也很好,谁料舟抖了抖肩膀,“怎么,坐禅呢?”
有些虔徒中有坐禅一说,小则平心静气,大则可通神明。
“怎么?你的规矩不让?”杜海斜觑着他。
“我哪有什么规矩,你开心便好。”舟微微侧头,看着杜海。
“哈哈哈哈……”杜海笑了,这时门被敲了敲,是七圆喊他去用晚膳。
“主子刚刚笑什么呢?”既然是开心的事,七圆就抖机灵地问了问。
“哦,看学生的作业,笑他们有才啊。”
用完晚膳,杜海便在园子里走一走消消食。怕见人,他也不敢和舟一路并肩边走边聊,于是两人都不说话。
可杜海总疑心,舟是不是在领着他有目的地走。
耕作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完晚膳后足够人散散步放松放松洗洗睡觉而已,天有些昏暗下来,杜海想回去了,舟仍旧继续走着。
他蓦地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争吵声,嗯,不如说是单方面的谩骂更合适。
杜海走上前去正欲细看,却见骂人者慌乱中猛地将对方一推,跑了。
池边泥泞路滑,那人被一推,竟然是直接掉进了池子里。不过这池子是人工开凿的,不深。杜海就走到岸边,伸出手等着拉那人上来,却发现了路边被踩断的笛子。
好巧不巧,正是白墨。
白墨从池子里探出头,水刚刚浸润到他的胸下,见着岸边朝他伸出手的杜海,悲哀的面色里掺和了些许尴尬,赶紧把手在池子上方干净的水里搓了搓,又举起来打算甩干,却被杜海不嫌弃的一把拉住了,便也只能就这力道上岸。
上岸了,鞋袜和下摆全是污泥,浑身湿漉漉的,蹲下身捡起了他的断笛,整个人都好像蒙上了一层狼狈不堪的水雾。
“走吧,我送你回去。”杜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有问询,亦没有慰问。
两人沉默得走着,走到了学生宿舍,白墨就住在角落里那间,和他同住的本还有一位,不过搬出去了。
杜海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白墨赶忙准备倒茶,他没有仆从,凡事都是亲力亲为。
杜海连忙摆手,让他自己去忙自己的事。
那根断笛就摆在桌上。人传言“买笛不白”,说的就是白墨买笛,不敢买贵的,怕被折了,而人们又不认可他改姓为白,来隐喻暗讽做了亏心事的人。
乐师的乐器哪里是能经常换的?好的乐师自然有陪伴多年的爱惜如子般的好乐器,双方宛若伙伴,宛若眷侣,那是一道打出好名声的。可白墨……
天已经黑了,白墨本以为杜海坐坐就走了,却没想到杜海在等他,赶紧快步过去。
“海先生……”他怨怨焦焦望着那断笛唤道。
“今日曲亭共谈之事被那些靠着家族恩荫的小子们知道了,便……”
杜海抬起了手,抓住了白墨的手,“白公子。”
白墨愣愣得看向了杜海,这敏感多忧思的笛客,一天里波折太多,眼泪直接夺眶而出。
因为杜海与其父决裂,有心之人都避他的姓杜字,唤其海哥,海公子,海先生等。
而他白墨,世人皆不认可其改姓白,又不知其原来的姓氏,都避开这个白字唤他墨公子,墨笛客,墨乐师等,何其嘲讽!何其嘲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