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君卿将桌上倒好的茶水递给妻子,抛给自家儿子一个干得好的眼神,被何凝雁狠狠掐了把大腿。
何凝雁端庄大方地微笑,他咬住后槽牙,抿住嘴唇,努力吞回齿边的惨叫。
李梵的角度能将他们一家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不免浅薄而短暂地生出几分艳羡。
一场谈话,只有李梵的家长缺席。所幸他牵扯不深,交代清楚前因后果、事情经过就喜提一千字检讨放了出来。
——虞矜家主动赔的修门钱,他一分不用掏。
晋澜沧抿了一口茶,神情自若:“家长同志回去要加强对孩子的思想教育,必须强调遇事沉着冷静,我们老师也会加强对全体孩子的教育宣传,古人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逞一时之快将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作为学生,要做到不惹事、不怕事……”
贺鸿忿忿不平,死瞪着贺清娘——死贱人!居然全程不辩驳半句,丢光了他的脸面!
贺清娘并未搭理,她心里门清——侄子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混混。尽管班主任因人情世故、家长脸面,美化事情的真相,模糊事情的起因,但一个差点强.暴自己亲姑姑的人,一个背弃伦理、无视道德、劣迹斑斑的烂人,如何能使人相信他毫无过错?
退一万步讲,若贺鸿的确是无辜的,又如何呢?从贺清娘的角度出发,她便是巴不得贺鸿去死!
后续几周几个南中的行政领导一遍遍听录音和“呈堂供词”,反复权衡,再三思虑,才拍案定论——虞矜交检讨,李颉荣、贺鸿、朱彬给予留校察看处分。
尘埃落定,皆大欢喜。
刚出事那晚,虞矜趁还未熄灯,和李梵倚着宿舍楼走廊的栏杆聊天。
‘那几人是我初中班上的,觉得我……嗯。’
‘霸凌?应该是这么说吧。’
‘之前能躲便躲,现在懒得躲了。’
话语顺口而出,流畅无比,虞矜心中一松,如同鼻塞忽而通气,氧气送入肺部,患病的人终于得到拯救。
自尊心过剩的年纪,有太多太多藏匿深处的伤心事,不愿说,不愿提,憋得烦闷,固执地认为无人能懂,便如同守财奴一般,怀揣着、守护着。
不曾想,偌大的星球之上,几千万面积的陆地之上,熙熙攘攘无数人流来往的城市之上,有一人与自己迎面相撞,跌落满地的秘密衍生出千万系带,头尾相连,从此便密不可分。
李梵心中亦是一跳,即使早有预料,但真正触碰到另一个人的内心深处,他还是感到手足无措。
那是对即将产生一种特殊联系的惶恐;是对即将建立一种亲密关系的犹豫。
李梵指尖相搓,没由来地紧张,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却又显得苍白无力。
他又看了看虞矜,天神宠儿的侧脸完美无瑕,像雪做的人儿,洁白而冰冷,但当堆砌他的雪融化时,冷的雪变作热的眼泪,哀伤的眼里闪着水光,流淌下来,冰川也会因此灼伤。
虽然李梵暂时未曾亲眼见到过他的眼泪,但心尖仿佛已经为之一颤。
李梵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于是惶恐、迷茫一瞬间荡然无存。
‘我……亲爸,今天闹自杀进了医院,我以为是最后一面。’
‘结果祸害遗千年,他醒来生龙活虎的。没办法,我和他吵了一架,吵到最后我直接和他断绝关系。’
‘亲缘都斩断了,血缘也没什么意义。’
‘所以,我,十八岁,正式成为孤儿了。’
李梵愿意为了他自揭伤疤,虞矜始料未及,他下意识偏头去关注李梵的表情。
一如既往的坚毅、沉静。
他突地回想起潘尼斯·威德读过的某段电影旁白,语调低沉,音色沧桑——
‘人世间的戏码错综复杂,戏剧性、喜剧性、悲剧性串联交织,仿佛泛着金紫光的流沙银河,表面璀璨生辉,内里深不见底。’
‘生物命运跌宕起伏,百年的尽头,除去一条命定的黄泉路,兴许还有一颗随时抽枝换叶的常青树,支撑着生的力量,鼓舞着人类一次次的向命运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