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减,带着泥腥味的盛暑风从水面上方吹拂而来。
明月枝目送徐小草跑远,头一回生出一种长舒一口气的庆幸。
这么鲜活的小前辈,若真跟沈修水扯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虽说人各有志,她还是会觉得遗憾。
但没想到,她来沈家是为了叶前辈。
不过回过头想想也的确在情理之中,假若她在这世上也有一个心向往之的榜样,并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个可以近距离接触榜样的机会,她约莫也不会放弃。
由此产生的流言蜚语,更不在预料之中。只论方才的举动,怕已是这势单力薄的小前辈能为自己为自己榜样做出的最大努力的辩解了。
“少主,那我们跟上去吧。”
心结已解,明月枝拍了拍东方既白的肩,提醒他人已经走远。他们若是再不跟上去,等会很有可能就找不到徐小草了。
继而又很是自觉地跳上避雨亭的台阶,放低身量趴上东方既白的背,顺手去接那把还被他握在掌中的油纸伞。
这套动作干脆利落,言辞间也光明磊落,简而言之,大大方方,本不应该生出任何旖旎的想象空间。
可当说话声与温热呼吸一同拂过耳际,东方既白还是抿住了唇。
他默不作声地腾出空着的那只手拢在明月枝腰侧,确保她不会摔下,而后才不动声色地将在一瞬间硬如石化的上身往前挪了挪。
“再等等。”抿成一道直线的唇缓缓张开,他垂下长睫,轻声道。
“为什么还要等…”明月枝将将从他手中将油纸伞的伞柄接过,伞外面的世界依旧雨大如泼,一道道水流积聚在地面,所有踪迹在转瞬间便被洗刷得一干二净。
东方既白微扬起下颌,示意她往前看。
明月枝举起伞,微微眯眸,透过重重雨幕看见了一个在风雨中疾驰而来的身影。
不,不是一个,是两个。
打头的那个正是不久前才离去的徐小草,雨下得大,她的头发与衣裙早就湿透了,手中不知提着什么东西,被她小心翼翼护着,估计不是娇嫩物就是贵重物。只因她的姿态太过小心,仿佛连衣角都能将那物碰得稀碎。
这是回来躲雨的吗?
可明月枝记得,她方才去的地方是个花圃,按照常理,都会设置相应的供人歇息的凉亭才是。
再说后面为何还有个紧追她不舍的人,那人手中还拿着一把曲型武器,不知是弯刀还是镰刀。但看衣着打扮,应该不是客人,而是沈家的下人。
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明月枝微微蹙眉,有几分担忧。
等人渐渐近了,她这才看清了,原来徐小草手中提着的不是什么娇贵物,而是是一团黑糊糊的不知名物体,用布包裹着。
这人先前出去的时候手里只有一把刀,可想而知,这东西是从哪里带来的了。
那布料的颜色原本也不是黑色,是被里面的东西浸出来的黑水染成了黑色。
来人以风一般的速度冲进了避雨亭,亭内众人显然还未从戏谑她人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再度冒出来的女子,愣了一瞬。
但也就是这一瞬,让徐小草找到了机会。
她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力气大,手一扬,一摊将将从花圃中兜起的、由各类动物粪便发酵而来的、又被雨水浸泡过的花肥准确无误地掷在了避雨亭的半空中。
仙女散花似的,从空中散落,只不过散的是黑水花,带着让人作呕的恶臭。
东方既白在她提泥入亭的那一刻,便背着明月枝往亭外退了好几丈。此刻一摊黑泥刚好落在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
再抬眼看去,徐小草自己早有准备,用灵力震开了落下的花肥,其余人可没这么好运。除却那位手捻菩提的紫裳女子眼疾脚快,早早退出攻击范围外,其他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沾染上了秽物。
首当其冲就是那位箭袖女子,污的还不仅仅是她的衣裙,黑水从她的发丝与额角淌下来,绕过鼻梁骨又蜿蜒滚至她的唇角。
另外那位彩衣女子也没能幸免于难,一双大眼睛看着白净的手中突然多出来的一团黏糊黑泥,直接吐了。
头簪绢花的姑娘因为站着的位置还算巧妙,重檐金柱为她抵挡了大部分的祸水,只堪堪污了一点衣角。
刹那间,尖叫声呕吐声充斥着这个方圆不过两三丈的地方。
徐小草拍拍手,顺便抖了抖用来装花肥的布料,仰起下巴在她们身上巡视了一圈。
目光从容,语气嘲讽而凌厉:“你们说的对,我这人蠢笨,论说话,我的确说不过你们,但我这人还有个坏处,就是没教养,所以我会朝你们扔泥巴。”
“徐小草,你找死。”箭袖女子抹下唇角一滴黑水,从未接触过的恶臭让她忍不住尖叫,扬起手就要打向徐小草。
后者只笑笑,面上全然不惧:“你别忘了,你方才才说过,沈家家规,炬阳山内,不可械斗。”
“我是不在乎与人切磋的,但听姑娘先前的意思是想长伴沈大公子身边,你既说一叶剑心入了沈家的门,就得从沈家的规矩。那不知像你这样连沈家的门都还没入的人又需不需要守沈家的规矩呢?”
此话一落,箭袖女子扬起的手停住了,掌风堪堪落在徐小草眼前三尺处,脸色也一阵红一阵白。她本就心悦沈家大公子,自然不想给沈家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已经停住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要落不落,到最后还是将那点逸散的灵力收了回去。
徐小草像是早有所料,笑了笑,转身气定神闲地从这避雨亭中走出,顺手拉走了方才追她而来的本在花圃中侍弄花草的小园丁。
明月枝看着她悠然远去的身影,又看着这一亭子面色各异的女子,不由感慨:“咱们这小前辈还真挺有意思的。”
吃一堑长一智,完全扬长避短,既教育了人,还洗刷了那个谣言。
话说回到避雨亭内,众人净衣的净衣,擦脸的擦脸,小丫鬟们皆顾不上自己,汗巾手帕齐齐上场,为自家小姐收拾身上沾染的秽物。
可惜这花肥效用太强大,气味又十分霸道,不过短短片刻,不光头发丝里全是那个味儿,连皮肤肌理里也散着一股恶臭。
纵然丫鬟们殷勤卖力,也不可能将各位被花肥熏入味的小姐们收拾成原来如花似玉的模样。诸位小姐们只好在堪堪理出一个人样后,便带着丫鬟匆匆离开。速度之快,宛如旋踵。
甚至还有人径直捏碎法器通过小型传送阵法消失于原地的,可见事态之紧急,情绪之愤亢。
不清楚千年前的这个午后最终是以怎样的结局收场,但依照目前一片狼藉的肇事现场来看,想必极热闹。
“不过沈家也确实闹心。”
明月枝小声嘀咕了一句。如果修仙世家都是如此,也不难猜出后来是因为什么而没落了。
毕竟修行之人,谁有功夫天天将时间花在这等勾心斗角的微末小事上。
既影响修行,还影响心性。
随着人影逐渐远去,天也渐渐放晴,风止雨歇,颓阳斜照,落日余晖倒映在还未褪去的水面上,仿若流金。
明月枝看向这寂静无人只闻蛙鸣的园子,热闹看完了,当事人也跑光了,此地就剩她跟东方既白两个局外人了。
“少主,那现在咱们要往哪儿走?”她趴在东方既白肩上,茫然道。
局内人有他们自己的肇事现场要处理,而作为局外人他们也有他们的头等难题。
比如这境中境里的时间是怎么计算的?又比如外面的无常境里过了多久?再比如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日光懒懒从云层中探出头,在天边汇起一道霞光,霞光下的明月枝很是忧愁。
但她没能忧愁多久,耳边就传来了东方既白的声音,很浅的一声,“抓紧我。”
下一刻,天与地骤然翻转,明月枝仰头翻进了东方既白怀中,头顶霞光也恰在此刻穿越天际,于雨后初霁的碧穹里映出一道满弧的虹。
空气还是湿漉漉的,在天一放晴便暑气渐重的夏日里,像糖水一样黏腻,本该是难受的。
可不知何处的钟声突然响起,明月枝在湿漉漉的空气里轻轻嗅了一下,鼻端顷刻间盈满柏子香。
冷寂而古朴,庄严又肃穆的柏子香。
像寺庙里晨昏定时敲响的钟,像浮世中不讷不言静默的山,与那时初见别无二致。
她胡乱想着,眼前画面已在转瞬间从清晰到模糊,在视野里洪水一般褪去。
颊边拂过温热鼻息,真实得仿佛在皮肤上留下一瞬痕迹。
明月枝被人牢牢抱在怀里,抬眸只能看见一段白皙的下颌与两瓣锋利的薄唇,像盛开在凛冬雪地里的两瓣红梅。
当万物失色时,它们只需静静立在那里,便足以吸引所有目光。
明月枝向来知道这人拥有一副绝佳皮相,但因从前对他诸多防备,也算修出了一颗菩提金刚心,绝不肯让自己堕了心性,被美色所惑。
但在这一刻,她没由来地想起在水下那一幕,想起在两人之间溯回流转的潭水,想起那只从她眼睫下大大方方游向他的桃花鱼。
明月枝想,她的这个想法委实有些奇怪,让那个本该埋在记忆深处的水潭,生出了某种她自己也理不清楚的滋味,仿佛有人往那粼粼潭水里倒了满盒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