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匆匆跟南明子大师告辞,她便起身出了房门。
见薛灿下楼了,明月枝又坐在桌前默了片刻,瞥一眼坐在她对面的江寻舟,而后目光落在南明子按着胸腹的手上,有些担忧地道:“大师,您的身体可还是有恙?”
在她进入剑魄前辈的境中境前,大师还没有按压胸腹这个习惯。方才她在一旁观察发现大师在与他们言谈之时,左手几乎没有从胸腹间移开过,加之气息虽轻,但急中带乱,恐怕这一次在无常境中伤了根本。
明小友果然心细如发,南明子顿了片刻,还是垂眸道:“是受了些伤,主要还是年纪大了…”说着他捶了捶胸口,半是叹半是笑了几声,“年纪一大便受不住打打杀杀了,伤好得也比从前慢。”
“多谢小友挂怀,小友自己肩上的伤现下可好全了?”
“大师,我肩上的伤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寒叶长老明日便归,她通丹道,也懂医术,您一定要让寒叶长老再帮您瞧瞧。”明月枝忍不住叮嘱。
“放心,小友,我会再去同寒叶说的。”南明子微笑着颔了颔首。
“那…大师…”明月枝再度沉默下来,片刻后她才抿唇,抓着膝盖上的衣料道,“…那我就先告辞了。”她指了指门外。
“您若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着人去前头的房间寻我即可。”
这两句话说得有些尴尬,明月枝有些不自在地捏了一下手。主要是她实在不擅长与长辈交谈,挤出这样几句告辞之语于她而言已是艰难。
若是氛围严肃些还好,气氛轻松,方才又闲叙过家常,她反而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结束对话,更别说还要拿捏着应该符合这个气氛且又像个合格小辈一样的轻快语气同长辈告辞了。
南明子见她突然拙手拙足,一时不禁有些奇,默了片刻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他原见这孩子面对棘手的凶境,也能处理得有条不紊,为人又有满怀赤忱,纵使身陷险境也会一马当先,便想当然地以为这少年在人情世故上也应当能应对自如。
没想到原来也还有这样拙于言辞的时候,看来先前也是他误解了,还以为她全然是因他徒弟的缘故不自在。
也是,少年人哪有面面俱到,滴水不漏的呢。真要说起来,他少时好多方面都不如她。
想到这里,南明子不由一笑,旋即便点点头。
“那就多谢小友特地来看我了,大师年纪大了,精力比不上你们年轻人,这会儿也到时间该去歇着了。等明日寒叶归来,我定让她再帮我瞧瞧,小友就别操心我了。”
得到了回复,明月枝松开抓着衣料的手,起身拱手告辞。
南明子对旁边的江寻舟道:“寻舟,你去送送明小友,她在无常境中替你挡了一剑,你该谢谢人家。”
说着便掏出了一个小锦盒,递向江寻舟。
又对明月枝道:“小友,你为他挡了那一剑,便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这是水云观为小友备的一份薄礼,还望小友纳下。我这徒弟性子不似常人,我行我素惯了,若他曾对小友有所冒犯,礼数不周之处还望小友见谅。”
没料到大师还会给她礼物,明月枝忙推辞,一边道,“大师,不用…”一边赶紧侧身往门外走,生怕慢了一点等会就要当着南明子大师的面不断与人推拉。
她人走得快,只一个晃眼便看不见衣摆,江寻舟起身从南明子手中将锦盒接下,旋即便紧随其后出门去了。
南明子看着他疾行而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地挑挑眉,不过霎时间又觉得满意起来。
一路走到长廊尽头,前面是雕花窗牖,明月枝停下脚步,夜风将她的长发扬起。
她对窗默了一会儿,才转过头,直直看向面前之人,神色冷淡道:“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江寻舟在她的目光中慢慢驻足,夜风吹动他的帷帽,连廊壁上的挂灯也被晃动,光与影将他眉心那抹红痕映得清晰。
他伫在原地,眸光一动不动,似乎是在辨别明月枝的面部情绪。
这不是一个适合他说话的时机,他伸手将手中的锦盒送出。
明月枝依旧静静立在他面前,墙壁上映出她纹丝不动的身影。
拿着锦盒的手慢慢垂了下来。
见他明白了她的意思,明月枝垂眸,侧身想走,耳旁传来说话声。
“为什么要救我?”声线依旧利锐。
黑色帷帽中,一双秀目眨了眨,“是因为道义吗?”
这种问题过于天真,明月枝微微蹙起眉,表情有些不耐。
如果是在他们进入无常境前,她是愿意包容这种天真的,像包容一个初涉风雨的同门一样包容他。但在无常境后,在清楚地知道他是谁后,这份天真只会令她回忆起自己的可笑,进而怀疑起这个人的狡诈。
她不打算再与他继续啰嗦下去,于是再次提步往前。
似乎是料到明月枝不会回答,江寻舟话音停顿着,那双从帷帽缝隙中露出的双眸正神色认真地望向明月枝的侧脸,而后见他以足够明月枝听到的声音轻轻道:“谢谢你,明月枝。”
明月枝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看他。
“不必,救你只是权衡利弊。”她淡淡启唇,唇角带起的弧度略讽刺,“毕竟当时的情况,你死了我们大概率也得死。”
说罢便直接撞开他的身体,径直从旁走过。
明月枝无意去探究大师为什么会收一个幻水妖做弟子。对她而言,更重要的事是此后他们大概率不会再见面了。
至于江寻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并没有兴趣知道。
她对他并不好奇。
客栈的长廊呈现口字形,明月枝的房间在竖廊尽头转角的那一间,临着街,房间略小一些,所以住一个人刚刚好。在这间房的旁边还有一道楼梯,通向客栈三楼,上面只有一个小阁楼。
听说是老板专程为朋友闲暇时来访能有住所而特意空出来的,所以从这道楼梯开始,往上便是不对外人开放的区域。
但现在这个不轻易对人开放的地方正站着一个人,头靠着墙,侧身懒懒倚在檀木色的扶梯上。
他似乎不怎么舒服,眸光比起白日要柔和许多,在檀光里显出几分湿漉漉的水意,平日一丝不苟的额发也散了几缕垂在颊边。但他发质好,在夜色里也能看出润泽的光,就这样垂着也不显得潦草。
明月枝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有多久,好像从她方才抬眸看见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这样静静看着她了。
“跟别人说完话了?”他突然出声,声音很淡,略带一丝哑意。
“你在等我?”明月枝看他,他背着光,只能看清他的眼睛,看不到他其它的神情。
他没有说话,明月枝又等了一会。
而后她看见一只冷白的手缓缓抬起,伸到了她眼前,掌心与指尖向上,带着几分慵懒的弧度,将坠未坠地悬在半空。
似是见她无动作,他将手凑得更近了些,明月枝清晰地感受到了从他掌间传来的热意,他的掌心很红,即便楼梯上有穿堂风吹过,可靠近他掌心的那一半侧脸也被热得似乎被火烤着了。
“烫。”他微张唇,吐出一个字。音色沉重,像是身体太难受,所以在同她诉苦。
就是眼神一刻也没从明月枝身上离开过,尾音也是从未有过的拖沓,这又让他显得像是在扮可怜,还是很轻易就能看出来的那种扮可怜。
“我可以进去吗?”他轻抬下颌指向已经打开房门的房间,眼眸微垂,有些可怜巴巴的样子。
明月枝看他一眼,手指搭在已经打开的门扉上,青袖从抬起的臂上滑落一小截,肌肉牵张时会带起一些锐痛,是能忍受的范围。
她无声抿了下唇,先将还残留在脑海里的某种负面情绪倒出去,而后再将这个夜晚里所剩不多的同情心汇成一句话。
“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