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眸看向杯中,茶汤些微泛红,是寻常红茶的颜色。浮动的气味带起一点酸,这很正常。她说过,这茶水是另加了山楂煮的。
但这个突如其来的笑怎么看都奇怪,旋即又想她愿意主动来看他,当是不生气了才对。可当茶水送入口中的那一刻,东方既白便知道——他想错了。
山楂经煮后的酸涩与浓茶的苦涩弥漫整个口腔,东方既白紧紧捏住手中骨扇,才能勉强让自己稳住表情,将这杯混着她鲜血的茶水饮尽。
抬眼瞥见那人一眨不眨看着他的眼神。
“我错了。”他干脆利落张嘴。
明月枝将手中一杯清茶递给他,嘴角憋着笑,望向那人一双眼,总是过分嚣张的凤眸本就因病发湿漉漉的,现在被酸与苦涩熏得愈发湿润,眼下还带着红。
脸上虽然看似还带着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但怎么看都是勉强。
这下不是在博她可怜了,明月枝想,这是真的想哭的样子。
东方既白将一杯清茶饮尽,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细品,萦绕不休的酸苦滋味冲进鼻腔,他方才差点英年不寿。
“少主,今夜好梦。”轻收袖角,明月枝将茶具收好,而后提着攒盒起身。
这么浓的茶,希望东方小少主今晚还能睡得着,明月枝勾唇笑了笑。
“明月枝…”
东方既白拽住她的长袖,明月枝垂眸。
他看向她,这人面上的狡黠还未散去,他得以见到她眉目间清晰的得意之色。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明明茶水又酸又苦,但他好像有些开心。
他还以为她一直都很古板呢,就算有取乐之意最多不过顺势而为,没想到她原来也有主动捉弄人的一面。
“你原谅我了吗?”他牵住她的衣袖。
他眼睛长得极妙,明明是一双骄傲至极的凤眸,偏偏在仰头看人时,反而会比平时多出一种执拗。此刻神色认真,明月枝垂眸看去,还真的愣了一瞬。
旋即便见她挑挑眉梢,又弯弯唇角,眸光与他对视着,下颌轻点两下,用着他先前的语气不咸不淡道:“唔,可能…是原谅了吧。”
只说完这句话,她便将袖角从他手中扯出,提起放在旁边的灯笼,三两步走到门口,将房门推开。
门外风清月明,景致大好。
被打开的房门又很快被阖上,少顷,门外露台响起轻快脚步,门内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随之响起的,还有杯盏碰撞间的几声当啷。
***
明月枝是在一片隐隐约约的嬉笑声中醒来的,醒来后才发现日光已经高晒。她很少有睡到这么迟的时候,更因为这一次很多同门都在,起床时甚至还莫名其妙生出了些紧张。
门口是老板早就置好的清水,她匆匆洗漱完,开门正要下楼。
刚转身便迎面撞上一个人。
东方既白抱臂斜倚在扶梯上,本是好整以暇的样子。没想到那人活似前面有什么东西在招她,连路都没看就直接撞了过来,他只好伸手扶了一把。
将将睡醒的人双眸带着晨起后特有的清亮,神清气爽自是不必多说,更何况还有一眼便能看出来的红润气色,想必昨晚睡得极饱,且梦得很酣。
他抬眸看了一下天色,都快中午了才起床,面上揶揄之色越发掩不住。
语调莫不促狭:“看来昨夜确有人好梦。”
明月枝睡了个大饱觉,早就什么气都没了。在看清这人的时候还愣了一下,回想起昨夜之事,那颗热着的良心突然生出几分愧疚。
但紧接着又转念一想,方才她出来拿水时还没看见这人,他定然是听见声音后才故意等在这里的。
所以明月枝摸摸鼻子,只觉好笑道:“听少主的意思,昨夜确还有人…彻夜难眠?”
东方既白没说话,只懒懒睨她,在看清她眼里的笑意后,愈发觉得这人滑头了不少。
却还是顺着她的话头道:“是啊。”
明月枝嘴角弧度愈发上扬,挑眉敛袖,拍拍他的肩,感叹一声:“可怜。”
而后便弯着唇施施然往楼下去了。
楼下大堂里弟子们三两成群地正聚着闲聊,更多的人在外头街上悠悠哉哉地闲逛,楼上倒是清静得很。
薛灿也在大堂里跟人闲聊,桌边有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狐狸盘坐着,薛灿正在喂它吃东西,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陌生男子,穿戴的风格看起来有些珠光宝气,但莫名又有些狼狈。
明月枝走上前拍了拍她。
薛灿转头,见是明月枝,展眉笑道:“师姐,你起来了?”
旋即还往明月枝身后看,却没见人与她一块下来,便又拉着明月枝的衣袖开玩笑:“师姐昨晚上干嘛去了呀,怎么睡到这个时候?”
明月枝轻捏了一下她的软颊,没回答她,而是看向那位穿戴珠光宝气的男子。
“这位是…”
“这是我哥…”薛灿拍了拍她哥的肩膀,又举起了被她抱进怀里的小狐狸的爪子,“这是我哥捡的狐狸。”
“你好。”明月枝笑着朝这位薛灿的哥哥点点头,算是见礼。
“不知道怎么称呼?”
“道友好,我是薛灿她哥,你叫我薛焕就好。”闻言薛焕立马回答道,其实他方才就看见她了,看她从楼上款款下来,本来有些愣神。
人长得好看,谁看都迷糊,但是这位道友有一双特别明净的眼睛,一下子就把他给看清醒了。
薛焕挠挠头,掏出一个金钏子,他一路走来,打尖住店外加吃饭,金银细软都用光了,也就剩这么一个金钏子了,用在这里最好。
“这是给道友的见面礼,多谢道友照顾我妹妹,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他很是江湖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薛灿拍了她哥一把:“你干啥?”
“这第一次见面,当哥哥的我不是想给你讨个巧吗?你在宗门里又没几个相熟的人,我觉着这位道友资质很是不错,你要多跟她亲近亲近。”薛焕小声在薛灿耳边道。
“不要做这种事,你妹妹我行得端坐得正,我是凭实力进的玄微宗。”薛灿揪她哥腰上的肉,警告道,“而且我师姐也不吃这一套,你不要给我丢脸。”
两人嘀嘀咕咕说着话,明月枝没听清,方清远正好从外头进来,手里是用托盘盛来的几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你们要吃馄饨吗?”
一人从盘上抄下一碗馄饨,明月枝问薛灿:“昨晚上师姐叫你去做什么了?”
“就他啊…”薛灿甩起一只手拍在她哥的背上,“清骊师姐昨晚上叫我去镇上西边那排房里认领他。”
“锦绣姑娘还疑惑,为什么总有个人对不上,就是他在捣乱。”
“你说你干嘛要装是从无常境里解救出来的人呢?我的哥,你快给人麻烦死了。”
“因为能吃饭,白吃。”薛焕举起自己手里唯一一个金钏子冲他妹妹道,“我身上只有这个钏子了,我想着这是我回琉璃城的路费,但我总得吃饭啊。”
薛灿无语,扭头嫌弃道:“要不是他狐狸丢了,闹着要找狐狸,我还不知道他在那。”
薛焕吞着满嘴馄饨反驳道:“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啊,不然我早就来找你了。”
“那你怎么不回琉璃城,反而往南明山跑?这回是你走运,你要是进了无常境里,很有可能出不来的,你知不知道?”
“我那是睡过头了,本来我想搭船回琉璃城,结果半夜醒来船就已经到这了。”
“我的哥,这么大个人了,你连路都能走错。”
“你这么大个人了,还离家出走呢。”
……
两兄妹在旁边斗嘴,越说越厉害,越说越幼稚,明月枝看向地上的那只小狐狸,旁边是小猫阿狸翘着尾巴缓缓走过。
明月枝从桌上的荷包里抽出一根肉干,掰成两半。
阿狸咬住肉干后很快就跑开了,这里人多,它并不喜欢热闹。
阿狸开了灵智明月枝早就知道,但让她好奇的是这只狐狸。她方才将肉干给它后,它便跳上了长凳,两个爪子搭在桌子上,跟人一样坐着。
吃相也很斯文,肉干都要用爪子撕成小小一条才吃。
“方师兄,我师父还有寒叶长老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明月枝看了一眼外面,话刚说出口,却见大堂中的其他人纷纷起身。
“长老…”
“长老…”
大堂内众弟子纷纷起身拱手行礼,但寒叶长老只是点点头,便迅速出了客栈,明月枝能看出她神色很是凝重。
“寒叶长老怎么这么着急?”薛灿看着寒叶已经走远的身影,有些不解,在双拳交加间还抽空问了一句。
明月枝抬头望向寒叶长老方才出来的方向,那是南明子大师的房间。
又联想到她昨日的观察,她对旁边依依不舍又津津有味地看两兄妹你一拳我一拳已经打起来的方清远道:“我去楼上给大师送馄饨。”
方清远立即将桌上还盛着两碗正在冒着热气的馄饨的托盘递给她,自己则迅速追着师尊的步子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