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身只穿着一件褂子,露出大半精壮的身躯,却被厚重的绷带层层包裹着,只能见到几分古铜色的皮肤,只露出五官和几缕花白鬓发。
可即便是这幅怪异的姿态,他的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在二人进账后,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金眼粗粗扫过二人,随即停留在了齐染身上。
“坐。”图朗达抬手指向左侧的坐垫,说的却是字正腔圆的中原话。
商成洲松开齐染的手腕,靠着他坐下。
图朗达看着两人落座,哑声开口道:“思结诺。”
“在。”商成洲单手抚胸,黑发垂落肩头,低声应道。
“你可找到……要找的那个人了?”
商成洲有些不解其意地蹙了蹙眉,答道:“我见到了医谷谷主,但他不愿意出谷为您治病。”
他掌心向上,向图朗达介绍身旁的人:“这是齐染,他有办法应对‘拒霜’。阿保,求您让他试试,我愿以我的名誉担保。”
齐染安然跪坐着,面对这位圣族统领深沉的审视目光,执手行了个中原的礼节。
图朗达久久地审视着他,直到商成洲都发觉到了这气氛的微妙,按捺不住地直起身想说些什么时,却被图朗达抬手打断了。
“思结诺,你出去。”他执起案几上的空杯,在指尖轻轻摩挲着,“我想与这位,单独聊聊。”
商成洲霍然起身:“阿保——”
图朗达终于将目光落回了他身上,眸光竟分外温和:“出去吧。”
商成洲垂首看向齐染的方向,看他轻轻点了点头,这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帐外。
账内的两人目送着他的身影离去,看着厚重的毛毡落下微微晃动着,却一时都没有说什么。
直到图朗达突然出声道:“思结诺可有和你说过,为何他会叫我阿保?”
齐染回首看向他,轻声道:“未曾。”
图朗达目光仍留在账外,却又仿佛落到了许久之前的某一天:“我在草原上找到他时,他还是个只到我膝盖高的小崽子。”
“那年的冬天太冷了,他母亲将食物都留给了他,自己却没能撑过去。我和他说,我带你回去,从此之后,我就是你的阿爸了。”
“可他那时连话都说不清,天天跟在我身后,叫我阿保、阿保。”
他将杯盏丢回了案几,杯盏在案几上滚了一周,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后面他长大了些,知道应该叫阿爸了。但那时天雅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会称我为阿父,在他之前,阿爸是裘德勒一个人的阿爸。”
“崽子们许是因为这个称呼起过不少冲突,自此之后,他便只唤我阿保了。”
齐染敛着眉目,声色平淡:“为何要与我说这些呢?”
图朗达端详着他冷清的侧脸,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那时看他那副样子,心生怜悯,便觉得他也许需要一个父亲。”
“但日子久了,我才意识到,他是不一样的。”
“他很尊敬我,也愿意和天雅他们一起玩闹,可他融不进这里。他不需要父亲,也许也不需要朋友。”
图朗达猛地向后一靠,也未理会绷带下渗出的暗色血迹:“思结诺,是草原的孩子,不是我的孩子。”
齐染闻言,唇角却勾出一个微讽的弧度:“是,您的孩子方才还在这间帐外,对他恶语相向,而您置若罔闻。”
“可我也没有阻止他拔刀,不是么?”图朗达定定地看着他,手指轻叩案几,“甚至那把刀,也是我给他的。”
齐染微微侧首,灰蓝色的眸子不带感情地望着他:“那这把刀,又是谁给您的呢?”
图朗达的眼神骤然如刀般刺向了齐染,他撑着案几倾身向前,绷带下的肌肉虬结鼓起:“你……”
更多的暗色血迹从他的绷带间渗了出来,刺鼻腐臭的血腥气在账内弥漫,但齐染仍平静地与这双锐利的金眸对视着。
漫长的沉默后,图朗达缓缓落回坐垫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在很久之前说过,他要去找一个人。”
他掩在绷带下的唇角微微勾起,竟露出了一个颇为慈和的笑容来:“我一直很好奇,也一直想见见你。”
他朝齐染招了招手,指向案几的对侧:“坐近些吧,便当全了我这个老头子的念想。”
齐染略一沉吟,还是起身向前,在案几的对侧落座。
图朗达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梭巡,尤其在那白发和灰蓝眼眸上停留许久,突然道:“我先前曾想过,你会是什么样的?如今见了,倒觉得就该是这幅模样的。”
他手指轻轻弹动桌上的金杯,让它往齐染的方向转了半圈:“也许你说得对,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才让思结诺无法真正成为我孩子。”
他轻叹一声:“但他在我心中,比我的孩子更重要……百倍、千倍的重要。”
话音未落,他的手指突然在案几上重重一敲——
“咔!”
随着一声清脆的机括声响,图朗达竟从不知某处抽出了一把匕首,反手直刺齐染咽喉!
齐染瞳孔骤然紧缩,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光,下意识间执起了案几上的金杯,竟在这电光火石间手腕一翻便精准地挡住了匕首的刃锋。
“叮!”
匕首与金杯相撞,发出短促的脆响,随即锋利的刀刃竟直直穿透了金杯,在离齐染喉结不过半寸的位置堪堪停下。
“齐染!”
听到动静的商成洲猛地掀帘而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情景,他声音陡然拔高,失声道:
“阿保?!这是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