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顾叹,早就看透了,不用为他操心。
只有这个崔惟,心思又重,心性又左,性子又犟,脑子又活,说不通他,劝不动他,是真难崴动。
若非女学一事,戳中他的痛点,赵嬷嬷也快愁死了。
金水侯就这么一个嫡亲弟弟,在京中待上几年,回去竟废掉了,谁也交代不了。她自诩是保姆来着,总要把孩子们妥善的带回去才是。
想当初,在秦州时,苏记是少一代头一份的出挑,崔惟虽打不过他,论才学、心计、筹谋、内政,苏记不敢说稳稳赢过他。那时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便如今日一般,挥斥方遒。
在这小小的纺织场工地上谋划,赵嬷嬷只觉得委屈他了。
明媚与仲芳先生相谈甚欢,两人本还生疏,讨论起业务来,便渐渐熟悉了。
因为总是人本精神为纲领,明媚的思路是不为世人认可的,觉得她过于心软,异想天开。
她对纺织场女工的优待,在一定程度上,是赵嬷嬷作为一个女子都觉得太过的。
崔惟不认为明媚做的过,他不仅将纺织场安排好,还把女工们都教的很好。
明媚家里的第五代纺织机,已经大出所料,原本她以为是得三年五年才能改进到这个地步的。
能让这些半年前还是贱籍奴籍的女工们做成这样的大事,崔惟这位师父绝对出力甚多,物质精神各方面的引导都没落下。
这些女孩子们甚至还没真正从纺织场赚走一文钱,居然有这样的动力去改进生产资料,最关键的是居然没有人来跟她这个资本家谈技术革新的报酬,她们居然如此无私,甘愿打白工。
赵嬷嬷曾说这些女孩子都是走投无路时,被崔惟一个个找来的,都是知道感恩的好孩子。
庄子里管着她们吃喝,每日教授手艺,还给书读,还让锻炼,请大夫看病,连带着养身,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再没有哪一家是这么养工人的,小户人家教养的小娘子也就这样了。
明媚认为,一码事归一码事,她养着她们,是为了让她们日后干活。这些丫头们的付出,也需要价值反馈。
不能因此就克扣人家的技术成果,这么不花一分的使用,不是她能心安理得接受的。
技术需要革新,秘密需要保守,奖金需要给够。
赵嬷嬷与她聊了几次,都觉得主家给了酬劳就够了,实在没必要找理由再给发劳什子贴补,太过了容易养大她们的心思,不是好事。
明媚便不再与赵嬷嬷分说,待日后再谈论便是。
崔惟却不同,原是浪子人设,却主动接手了这个项目,其中定有吸引他的地方。
明媚原也不知道,是哪一处点中了他,令他出山的。
他甚至放弃传统启蒙手段,愿意用她在宫中时与绿绿们编写的教材。
那里面,是有明媚的私心的。她教女子自立自强,再怎么用大义包装,也与时下对女子卑弱的要求不符合。
士大夫、世家子,应该对这一套反感的。
崔惟乃正统士人,出身世家,学阀弟子,他是怎么想的呢?
今日,与崔惟相谈甚欢,明媚觉得可以再聊一聊这个问题。
既然纺织场的实际经营者是他,他也确实下功夫去研究经营了,那么应该能够有所共鸣才是。
她试探性的将话题转入第五代纺织机,认为该给所有参与技术革新之人开一份额外的技术补贴。
闻言,他笑了,不是那种礼貌性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要调动脸上所有肌肉才能展现出的,那种快乐。
“娘子果然与俗人不同,与某之想法不谋而合。”他拍手大笑,前仰后合,居然笑出了眼泪,完全是遇到知己的畅快欣慰。
崔仲芳果然是极少数能理解她的人,明媚想。
但这反应之激烈,出乎明媚的预料。
她也十分好奇,崔惟到底是什么心境。作为一名勋贵子弟,竟然能够共情最底层的女性,为她们伏下身子做事。
崔惟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从工地聊到女学,从经营聊到成本,从价值又聊到哲学。
他说,“人,生而有追寻幸福生活的权利,不因相貌、家世、能力、功绩而定,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奴仆,也有这样的权利。自强不息,这是先贤所述之天地至理。”
明媚深深为这样一名古代男性的开明思想而震动,时下是将奴仆等同于奴隶等同于牲畜的,极难会有人说出奴仆拥有权利这样的话,普遍是将他们开除人籍的。
“仲芳先生,若这样说来,那么奴籍是可以取消了。”明媚也想知道此人的底线,试探性问道。
“自然,奴籍本就不该存在。即便是为他人服务,也可签署雇佣契约,而非卖身。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当掌握对另一个人的无限生杀之权,这是不仁之事。”崔惟毫不犹豫的说道。
底线挺高啊,明媚决定再试试,“但天下穷苦之人甚多,甚至有以为富家奴为荣的,仲芳先生可听说过。”
“娘子此言差矣,非是他们生性低贱要以此为荣,实乃旁人逼迫,令穷苦之人没了活路,才有此结果。倒果为因,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崔惟摇头,叹了一口气,思绪已经飞回秦州老家去了,“我在秦州见过被胡人、苛政、地主、官僚、土匪联合欺压的百姓,他们不是不想站着活,是活不下去了而已。”
说到这些时,他是坚定的。
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他,竟然是发自内心的为升斗小民的艰难叹息。
明媚知道,他在秦州时,并非为一书生,他们都是战阵中人,冲杀在前,见多识广,所言之事大部分是亲眼所见。
秦州也非善地,各种压迫摆在百姓面前,不是打退了北胡便能皆大欢喜的。
明媚虽然没有与郡主直接通信,从赵嬷嬷处也稍稍了解一些情况。
就像苏记,他本人是秦州最大学阀的弟子,许业、崔惟是世家勋贵出身,他们自然都是为了秦州而战。
但天然出身于压迫者阶级,明媚其实很难相信他们会背叛自己的阶层,重新站在老百姓的位置想问题。
所以她给郡主写的折子里,都不敢往深处探,不是赚钱就是赚钱,国计民生也要符合封建时代的要求,半点提不到国民权利之类不合时宜的事。
明媚从没透露过任何关于人人平等的念想,她与郡主说想去秦州,也只是说为了女户和做官而已。
今日,她竟在仲芳先生口中,听到了久违的宣言。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竟然孕育出了天然有新思想之人,真是奇哉怪哉。
“只要将欺压他们的胡人、苛政、地主、官僚、土匪统统打到,他们自然能挺起腰杆子做人了。”明媚自然接口道,仿佛在说今日天气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