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派几个“神医”去,断言此胎定然是女,动摇人心神;
再由“神人”出面,赐下药方,连骗带哄,夺尽人家财。
因为他们说的是“神药须得连续服用,随着时日变换还有许多不同”;
因此,直至孩子降生前,被骗的人家都得小心供奉他们,不敢有一点得罪;
唯恐哪一句话惹仙人不快,延续香火的“大业”就将功亏一篑。
可人命都是天定,哪里有真能令女变男的法子?
这些人却处处想的周到,套路炉火纯青:
倘若是男孩,便拿了最后一笔钱飘然而去,留下些仙逸传说;
若不幸是女孩,则要再看情况——
被骗的人家如果信得深,就说是他们心意不诚,神仙不肯赐福,还需重做打算;
若信得轻,则不必等这家人着恼了扯着他们领子要求作赔,生产前日便已逃之夭夭了。
被骗了的人家都觉着此事丢人,不敢声张;
得了男孩的更是心满意足,岂会与他们计较多想?
于是这伙骗子竟逍遥法外许多年,骗过千山又万水;
赚的盆满钵满,上门行骗时穿的都像真神仙。
可苍天终归有眼,如此龌龊之事终究被人揭了出来。
若说是巧,最先发现端倪之人,竟出身于被这群人骗过的人家,还是当时被骗着诞下的孩子——
从六品上殷楣殷振声,时任刑部员外郎。
……
殷楣讲到此处,接过风采青给他递上的茶水润了润喉,神色有些沉重。
“然而终究有些太晚,许多家已出了许多人命。”
既然盼子盼得疯魔,那些人家岂会善待女儿?
母亲十月怀胎的辛苦他们不顾,只认自己期望落空的愤恨。
那些女孩儿轻则在家中被毒打虐待,重则不满月则被抛弃或是害死。
经年累月下来,受害者竟达数百数千。
户部侍郎荆中和听说此事,气得三天三夜没有睡着;
跑去站在刑部大堂上,指着被擒住贼人的鼻子骂,上刑时还试图抢了刑具自己来两鞭子。
殷楣亲自出面劝解,才免得了未审就死了人的意外发生。
更加悔恨的另有其人——殷楣的祖父听说此事,终于一命呜呼,当晚去了地府报道。
殷楣大为怮哭,几乎昏死过去。
更加竭尽心力办公,要为天下人挣回朗朗乾坤,自然没有一点时间回去探望自己气得中风的爹。
上峰见他心地如此赤诚,更是暗地里给他记了一笔功劳,等着日后升他的位子。
事情越闹越大,惊动了圣人,下旨道:
不必急于结案,务要查清查透,再做严惩。
户部趁机做了许多劝阻迫害女婴的努力;
刑部也是风光了一阵,刑部尚书出门都有人献花送果。
殷楣抬眉,微笑看向欲言又止沈厌卿:
“帝师可是想问,为何我容貌却应了那些骗子的话?柔婉细腻,像是女子?”
沈厌卿弯了弯眼睛:
“嗳,殷探花聪慧,我也实在是瞒不过。”
“看见你,便像是见了我年轻的时候,更觉亲切非常;因此才想要倚着自己年长,忝颜冒犯你一句。”
“——莫说我了,你看看这些子人,哪一个不想问呢?”
“只不过心眼都多,藏得好,才推出我来了!”
殷楣本就为人和气,听帝师说了这些更觉有理;
更不能真忤逆了在座的皇帝、帝师、还有那个比他高一品的白蓉镜。
于是他环视一圈,果然见墙角的宫人们也屏了气息等待下文,自然笑意更盛:
“楣也不瞒各位。”
“我容貌七分像父亲,三分像母亲;”
“殷家却是从祖上就这个长相,只是憎恶女子不肯承认。”
“那些人看中这点,取为托辞,说的天花乱坠;愚弄了家祖家父,实在是可恨非常。”
他又喝一口水,像是缓了缓情绪,脸上笑意不减,看着却有些僵。
“此事之中,最叫人慨叹的还是——”
白蓉镜忽然打断:
“我记着那时找你查看过药方,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殷楣终于叹了一口气:
“是。”
“行骗的人胆怯,怕弄出人命,连药性猛些的东西也不敢下。我们寻太医院审过,那些实则都是保胎安养的方子。”
偌大一件案子,牵扯到许多人命,抓来的首要贼人却没动过一次手。
下手杀人的,还是那些愚昧无知,根本不配为人父母之流。
……
做客的都离去了,剩下师生两人回房去。
听够热闹的宫人们上来,收拾了桌上的东西,叽叽喳喳还在聊着方才的故事。
姜孚将敞开着的窗推合上,转身微笑道:
“老师看人,果然一向很准。”
那一案结局大快人心。
江湖骗子不仅要蹲大牢,还要再受宫刑,从此再不能对外人说什么男男女女的;
刑部和户部则不怕费事,按着他们供出的名单一家家找过去,找到了杀害虐待自家子嗣的,便按国法处置。
结案利落,虽主要是因为两部长官英明,可背地里的许多推波助澜仍然逃不过圣人的眼睛。
被母亲教导过要和气不要出头的殷探花,显出了与其表面性子完全相反的果决和城府,在此事之中能搅和则搅和,几乎参与了一切。
谁能说不叫他掺合呢?
又是受害者,童年又那样励志;
堂堂崇礼元年的探花,短短一年做到员外郎,把自己的伤疤都扒给外人看了,谁能真狠得下心说一句“相关之人要避嫌”?
沈厌卿倚着床头,撑着困意:
“还要听他说话,那才叫懂理呢。”
“能挑出这么一个人来给陛下,也是臣的福分。”
“明面上若有事要刑部处理,有了他,有了谢尚书吴侍郎,陛下就可以放心了。”
抓了人,总得有地方送,有人审。
若都交给二十二她们,怕是要累出人命了。
他隔窗往外望去,好像又看见容貌秀美的探花郎临去前折了两朵花别在鬓边,朝周围人笑:
“楣不敢说大话,可有些事情,饶是陛下和帝师也未必听过。”
“我比遭了毒手的姑娘们幸运些,又比寻常人多吃了苦头;”
“并不怕你们笑话,我该说的——要我看,什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不该限制了人;”
“只要是有份心在,愿做好事,愿为陛下尽忠,为万姓谋福,那才是最紧要的呢!”
他又一点头,致了意,跨出门槛。
崇礼元年的三鼎甲穿着各自朝服,并着肩,往光的来处走去了。
……
师生二人回转回来,梁上扑棱掉下来一个人影,落在他们侧面。
二十二穿着简约利落,头上却插着沈家的珠钗,十分突兀。
她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卷东西,面色带了些紧张。
“禀陛下,帝师。”
“——文州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