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小区门口,赵逾迪盯着那垃圾箱的深渊巨口,站了好一会儿。他掏出皱皱巴巴的纸条,丢到垃圾山上,走出去两步,又折了回来。趁着左右没人,他还是鬼鬼祟祟地把盐菜似的纸条捡了回来。
他才不是因为心虚。
他有什么好心虚的?被动收一张莫名其妙的纸条,还讨了一顿莫名其妙的骂,简直倒霉死了!
想起那个倔驴一样的班长,赵逾迪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跟被教导主任逮着了似的,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他臭着一张脸走进单元楼,摸黑上楼还绊了一跤,给疼得龇牙咧嘴。
今日真是不宜出门。
“夏老太太,”快到顶楼了,他还没进门就开始喊,“我回来了,还有饭没得?”
老破小里油烟乱窜,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爆炒的声响,没人应。
赵逾迪趿拉着塑料拖鞋挤进厨房,唉声叹气,“我快要饿死了……”
头上顶着一座塔的精瘦老太太横他一眼,塞了锅铲进他手里,“滚回来了就自己炒!”
赵逾迪熟练地颠锅抡勺,将一大盘吃剩的青椒肉丝都倒了下去。夏奶奶就抱着胸在旁边瞅着,时不时指点一两句。
“还有碗玉米没吃完,也炒进去,我要吃炒耙些的。”
“好嘞好嘞!”
赵厨子闻着饭香照做,麻利儿地拿碗盛饭。
上了桌,赵逾迪挥开膀子塞了大几口炒饭,才算是活过来。夏奶奶就着袖珍小碗尝个味儿,露出嫌弃的神色。
“你出去耍没饭吃啊?饿成这个鬼样子。”
“呜呜,”赵逾迪咽下去,“去KTV的嘛,光喝果汁了。”
夏奶奶吃完自己的就封了筷,点了一根白色的女士烟夹在手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白烟徐徐上翻,云雾似的,散逸开来。
赵逾迪忽然不说话了,就连吃饭的动作也秀气起来,避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
夏老太太只有心情相当坏的时候才这样抽烟。算算日子,赵逾迪觉得这回也还是老样子——赵爸的抚养费又没来。
赵逾迪家的情况很有些复杂。赵爸赵妈在他上幼儿园的时候就闹掰了,不久后都各自在外地组建了新家庭,赵妈更是直接去了国外。赵逾迪的外公外婆都去得早,他便一直由爷爷奶奶带着。小学毕业的时候爷爷去世了,那之后他仍然和夏奶奶待在这里。
赵爸的生意越发有起色,人也飘了。没有人弾压,他更不把没有血缘关系的后妈夏女士放在眼里,生活费也要三请四请才肯打来,还明里暗里说夏女士沾了光。
赵逾迪每逢过年过节就要去给爷爷上坟,一边给赵爸远程直播墓碑环境,一边借着跟爷爷说话的机会阴阳怪气地诉苦。一般这么折腾一回,赵爸能消停一好阵子。
可他也不能天天都去上坟,这招用久了,效用也越发不起眼了。谁都只把他当任性但无能的孩子。更让人无力的是他确实如此。
“你爸今天打钱来了,”夏老太太端着莲花碟,蘸了蘸烟灰,仍旧锐利的眼睛盯向他,“我准备把家里头弄一弄,顺道给你报了个补习班,下个周开始上课。”
“哦,”赵逾迪松了一口气,可马上又觉得不对劲,“啊?”
“放假我们球队还有训练!”
他急得饭都不吃了。
“我晓得,”夏老太太又吸了一口烟,细眯着眼睛盯着他,让他莫名有些心虚,“上大半个月,都是上午去,不耽误你训练。”
赵逾迪还想争辩,可夏女士长出了一口气,拧着眉头往外望。楼下的家长正辅导家里的小学生做作业,教着教着就咆哮起来。
晚风穿堂而过,把夏女士的高塔发型给吹乱了。她似乎这一年老了格外多。
在楼下的哭声中,赵逾迪忽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能做的,”夏女士捻灭了烟头,“好像也只有这些。你好生学嘛,比以前好一点都行噻……”
赵逾迪眼里有泪光。
夏老太太看都不看,丢下一句“你洗碗哈,我要去看斗地主决赛了!”
赵逾迪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等他吭哧吭哧收拾完,主卧传来了老太太的鼾声,夹杂着古早电视剧的台词。赵逾迪轻手轻脚摸进去,关了电视又退出来。
洗了个战斗澡,他顺手把脏衣服都丢进了洗衣机。刚擦了两下头发,他猛然惊醒,蹿回洗衣机面前。然而衣服都被水淹没了,这会儿掏出来多半也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
脑子里莫名又跳出来那张气势汹汹的脸。
赵逾迪烦躁地搓了几下头发。
“烦死了……”
他嘴里碎碎念着,关了洗衣机,迅速翻捡出裤子,掏出口袋里脆弱的纸条,一不小心撕成了两截。还好这人用的笔墨防水,那账号名称还清楚。
他顶着半干的头发回到房间,开始把上面的数字一个个往搜索框里输入,搜出来是个等级为一颗星的小号。
搞什么?
赵逾迪又检查了一遍,确认没错。
他冷漠地盯着那簇新的账号看了两眼,忽然攥紧纸条,一把丢进了垃圾桶。
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骗子。
好一个义正辞严的大骗子!
他倒在床上,气得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赵逾迪是被剐蹭的声音吵醒的。一推开门,他就看见三个提着工具的装修工人。里面有一对夫妻,还有个年轻的小工,都在听夏老太太的安排。
“王师傅,除了这儿补漆,就是楼上的防水要做,来嘛,我带你们去看……”
夏女士甩了个眼神,赵逾迪自动看家,还给师傅们添了茶水。
三个师傅都沉默寡言,商量好了就开始干活。夏女士得亲自盯着,便写了菜单派赵逾迪去买菜,这里面自然也准备了师傅们的量。赵逾迪蹬车来去,提着大袋小袋猛冲上楼,却发现屋里只有夏老太太一个人。
“晚啦,”夏老太太掂了一下他买回来的板鸭,“人家都吃上了,吃早午饭。”
说是这么说,夏老太太还是迅速斩好鸭,又麻利地拌了凉菜。
“人家幺女来送饭,好乖好有礼貌一个娃娃,一家子就在上面吃,怕麻烦我们。师傅干活也细致,不用咋盯,怪说不得人家给我推荐……”
赵逾迪把发烫的脑袋伸到水龙头下面,使劲儿冲洗脸上的油汗,什么都没听清。他才擦干手,夏老太太就把两碗菜塞给他,还翻出来一个塑料折叠凳让他夹在腋下。
“你给人家带上去,上头都没啥坐的地方。”
赵逾迪认命去跑腿,才走几步就听见顶楼小花园里传来不高不低的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