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从青瓷盖碗里抿了口茶,碧螺春的清香在舌尖打了个转,她从中品出了弦外之音——显然李管家已经知晓了她昨晚出门的事。
住在这种深宅大院里,进出都要经过门房,确实没什么隐私可言,不过这也正合她心意。
“下午我要出门拜访朋友。”莉莉直截了当地说,“需要用车。”
“要帮您备拜年礼吗?按老规矩,两匣点心、两瓶莲花白...”李管家接过莉莉递来的厚厚的信封,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了句:“前儿厨房还腌了水晶肘子,用油纸包着能存半个月。”
“再找个机灵的年轻人一起。”莉莉补充道,“要会来事的。”
没想到李管家顿时眉开眼笑:“得嘞!我这就去叫我家兄弟,他们天没亮就骑车去看升旗了,刚补完觉呢。”说着便脚步轻快地往后院走去,莉莉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轿车驶过鼓楼大街时,莉莉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出神。副驾驶上的李管家弟弟挺直腰板正襟危坐,簇新的军绿棉袄裹得他像根青萝卜。
车开到前门茶摊时,远远就看见一片蒸腾的白雾。简陋的茶摊今日格外热闹,几张掉漆的条凳上坐着裹军大衣的板儿爷,还有几个戴棉手闷子的青年——都是连莲的同事,正围着铁皮炉子烤火。
“我先去叫她,你们在这儿等等我。”莉莉说着推开车门。来的路上她已经向李管家解释过,来京是为了寻亲,连莲就是她远房表舅家仅剩的孩子。后视镜里映出李管家发亮的眼睛,也不知她把连莲的身世脑补成了什么模样。
茶摊里,连莲正弯腰给客人续水。她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破棉袄,袖口磨破的地方露出灰扑扑的棉絮,铜壶在她手里冒着袅袅白汽。
“连莲——”莉莉站在茶摊外朝她招手。
连莲闻声抬头,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那双杏眼却在寒风中格外清亮。
她慌忙放下铜壶,壶底在铁皮炉子上磕出清脆的声响。她小跑过来时踩到结冰的水洼,打了个趔趄才站稳,“苏同志,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昨天那个男同志不是喊了?我当时记住了。”莉莉坦然道,余光瞥见茶摊里探出几个好奇的脑袋,连莲的几个同事正在窃窃私语。
没等连莲回应,莉莉直接说明来意:“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这茶摊的活计先放一放吧。”她指了指路边的轿车,“车里备了些年货,想请你带我去家里坐坐。”
连莲愣住了,皲裂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下摆。这时茶摊隔壁传来爆米花的巨响,“嘭”的一声震得棚顶的冰溜子簌簌坠落,碎冰碴溅在两人脚边。
“我知道这很突然。”莉莉握住连莲生满冻疮的手,羊皮手套触到那些粗粝的老茧时,能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微微发抖,“但请相信我,我只是想帮你。”她当然知道这样太过唐突,可她实在没有时间跟连莲慢慢培养感情和信任。
望着她真诚的眼睛,连莲睫毛上凝着的霜花忽然化了,在眼底聚成两汪水光。“苏同志稍等,”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我去和同事交待一声。”
当轿车缓缓驶入胡同时,两边的灰砖墙上还残留着昨夜鞭炮炸开的红纸屑,在积雪的映衬下格外鲜艳。几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孩正在路边玩摔炮,“啪”的一声脆响后,立刻爆发出咯咯的笑声。
这胡同当然也分三六九等,百汇饭店那边尽是青砖灰瓦的高门大院,而连莲住的这片,低矮的大杂院里晾衣绳纵横交错,冻硬的衣物在寒风中晃荡,处处透着市井生活的烟火气。
这辆轿车立刻引来了街坊四邻的围观。
“老刘家的!快看这是哪来的干部车!”一个妇人从门洞里探出身子,手里还攥着半截冻硬的棉裤,她身后倒贴着红色的“福”字。
“谁家亲戚这么阔气?开车来拜年?”有人艳羡地嘀咕道。
“瞧这车亮的,”倚在门框上的婶子把瓜子壳吐在手心里,“苍蝇站上去都得劈叉。”
轿车开到巷子口就再难前进——前头横着几辆板车,地上堆满煤球和白菜帮子。空气中飘着炖肉的香味,不知谁家收音机里响着欢快的旋律,混着孩子们放窜天猴的尖啸声,将年节的热闹气氛烘托得淋漓尽致。
连莲从锃亮的车门里钻出来时,那些躲在门缝后、窗户边的眼睛差点惊掉下巴。她身上还套着那件破棉袄,却在黑轿车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几个玩摔炮的小孩突然安静下来,其中一个吸着鼻涕的小男孩怯生生地摸了摸冰凉的车尾灯,立刻被身后的大人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