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芷往他全身上下扎满了针,将他唤醒。对他说,若是想再见她,就乖乖听话喝药。若是有一丝违逆,也不妨一针便送他去见阎王。
他并不怕见阎王。可他觉得,还是再晚一些的好。距二十之龄还有两年,他或许还能再见她一面。
他被顾芷带去了一方小院。
京中寸土寸金,那院子比起自己在永安镇的别院,竟然也小不了多少。他无意多问,只觉得杏花巷的这座院子布局相熟,便在此安心养病,仿若一年前。
他当真听话得很,任凭顾芷将他扎成个刺猬,再喂上一壶比胆汁还苦的药,然后再放进黑黢黢的药桶里蒸上个一炷香,最后又扔到院中的梅花桩上如猫戏老鼠一般供她打趣玩乐。
此般过了三个月,顾芷便腻了,丢下一句:“在这院里住满一年,便可达成所愿。”就不再出现。
他起初以为对方是在考验自己,便还同刚住进来时一样,按时喝药,泡药桶,打梅花桩。期间,想起柳依依喜欢吃杏子,又让顾安买了棵杏花树,移栽在院中,闲暇时浇浇水,捉捉虫,松松土。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他便有些按奈不住。顾芷一向喜欢戏耍于人,她这回当真没骗他么?
不行,他不能干等。
如今他被顾芷料理得如药桶一般结实,只除了那怪病还是会偶发,他却没了往日的顾忌。
他琢磨了几日,筹措了最后一点银钱,让顾安想法子帮他弄个普通人的身份。而后,便揣着个刻有杨清二字的牙牌,寻机考了院试、乡试,以举人之身在户部司谋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摇身一变,成了杨主簿。
主簿之职虽小,却也可经手户籍、赋税之能。对于查探商贾之流,特别是沈家这般家大业大之辈,他不至于再茫然无措。
不过半年,他便旁敲侧击地搜罗了些信息,渐渐摸清了沈家家业的数量和大致所在。又从原本不多的俸银中,拨了点出来,买通了个沈家的门房小厮。
他想着,就算顾芷那一年之期是骗他的,等过些时日,再多攒些银两,他还能想法子再去寻她一寻。
唉,他如今是越发落魄了。
少了忠伯的贴补,又因之前四处寻找沈昭的踪迹花了不少银两,要不是有顾芷给的这处院落可以落脚,他可能真的只能再回永安镇去。
一年之期渐近,他越发心急火燎,坐立难安。
所幸,沈家小厮那边传来了个消息,沈昭回京了。
他怕她不肯见他,便想了个法子,佯装查访,直奔客栈而去。翻越了今日入住的名单,看到那柳氏姐弟几字,便心中狂跳不止。
他强自镇定,谎称要细查,抽选了几人,在厅中等候。等至天色渐黑,茶水冰凉,终于等来了苦盼之人。
只是,她却恭谨得很,连正眼也未看他,例行公事般奉上了路引。柳二牛改了名字,倒是叫他意外。而后,她打量了自己半晌,似是没认出他来,等他报了杨清的名号,才似恍然大悟一般。
她,如今都快认不得他了么?亦或是,根本就不想认。
他腆着脸跟她进了客房,原本想叙叙话,却只觉得对方态度疏离客套,全不似往昔。
她讥笑他多变,他百口难辩。
初见时,他便用的化名,她曾气过。离别前装病,她便恼过。可如今的重逢亦是他蓄意谋划,这其中的隐情,他真不知该怎么说。
她张口闭口喊他杨大人,再不是他的名。
她慨叹今非昔比,赞他过得不错,却满带讽意,明显是余怒未消。他只能垂头不语,万般苦思之情再也说不出口。
他听闻她曾找过自己,本还心存侥幸,却不过是无意之举。
他借机问起,这近两年来,东奔西走,她可觉得苦?可从她们姐弟二人口中说来,竟是一段令人乐不思蜀的欢乐时光。
她的确过得很好。那沈昭之流,虽是商贾,却在衣食住行方面,样样周到。比起同他一起时,倒更像王侯贵胄。
他看她笑得婉约,笑得娇羞,却被那笑容刺得心上一颤,连病发的征兆都差点忽视。
她客套地留他用膳,他却一刻也多待不住,生怕在她面前露了病容,再遭她嫌恶。
是他错了。
她本是这世上自母亲离世后,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女子,让他不再觉得自己是怪物。可他却妄想用她的怜惜,将她留在身边,反倒徒增厌恶。
他靠在小巷阴冷的墙壁上,忍着浑身的疼痛,万分后悔。
他很想说:“依依,你回来吧。我再不骗你了。”
他还想说:“依依,我痛。你陪着我罢。”
可他只能将指尖掐入掌心,用痛楚换得一丝清明。
依依,她已经有旁人了。
她,再不会是他的了。
这股如堕深渊的绝望,将他彻底掩埋,连带着他苦撑一年所萌发的精神气,也断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