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崔冉三人,经过书院死里逃生,又在县衙走了一遭,早就精疲力尽。回到家中,一头扎进房间,房门紧闭不再说话。
过了些时候,沈天野率先从房中溜达出来,边走边往手掌上缠布带,等到了演武场连着单挑了六个,把自己累得倒地气喘不止才罢休。温升竹则是从架子上取出了自己的凤鸣,一下午琴声铮铮,他弹到指尖流血,琴弦崩断才停手。弦断,他才松懈下来,沉沉吐出一口气,揉了揉疲倦的眉眼。
崔冉在房中修行,调养生息,妖气从她的经脉七窍中绕来绕去,游龙般灵活。她正运转着法力,突然窗棂被人敲响,笃笃笃连着三声,是殷殷传来口信。
崔冉推开窗户,眼前无人,一低头看见只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小雀。两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小雀被巨大的压迫感冲了一个跟头,圆滚滚的身子折腾了一圈差点栽下去。崔冉伸手捞了一把,把它托起来,拨开它发软的翅膀道:“我不吃鸟。”
小雀黑豆样的眼睛滴溜溜转,它心想殷殷大人去哪里认识这么厉害的妖怪。它似乎还能看见她的本体,可是条蛇!
“殷殷叫你来的吗?”崔冉想了想问。
小雀扑腾两下,顶着恐惧重新挺起胸脯,头顶羽毛一抖一抖,点点头张嘴吐出连绵不断的烟气。烟雾缭绕,慢悠悠化作一张秀丽的脸,细眉长眼,还没等开口,崔冉先行了礼:“师父。”
来人正是无涯子。她长得一副娴静好容貌,张口却是一声响亮喊叫:“徒儿你坚持住,为师在外清理门户,很快就回来。”
说话像是被狗撵,刚说完烟气就散尽了。崔冉伫立无语,心道这确实是师父,童叟无欺,旁人想学也学不来。
过了一会儿,又飞进来一只小雀,挤挤挨挨地躲在上一只身旁,一张嘴又吐出一股气,还是师父。
“徒儿,你要小心你师叔逍遥子。”
师叔?这简直犹如天雷滚滚,直接劈到她头上,她怎么不知道她还有个师叔,更加不知道师叔竟然就是她苦苦追寻的逍遥子?崔冉简直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远在千里之外,无涯子追着一个中年人和一条花狗狂奔。她白衣飘飘,每次出手长袖缎带都带着呼啸之声,化作利刃穿透一个个冒出来的黄泥土人。
若是崔冉在此,就能够发现这个中年人就是朱兴,花狗则是他的寄托。
“朱兴!速速回头,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无涯子柳眉倒竖,目光如电。她曾与朱兴交过手,当时看他可怜,一时心软叫他逃脱,没想到现在又重新出现兴风作浪,只是他必不是背后凶手,背后人应当是她的好师弟才对。
“道长,我已经回不了头了。”朱兴头也不回,反手扔下一把大火,顺着地上的枯枝残叶熊熊燃烧,而他就在这大火间缩成一条骨头,由花狗叼着逃之夭夭,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无涯子挥袖灭火,在烟尘缭绕中掏出一柄小巧玲珑的镜子,镜子表面粗糙无华,却在她念过法咒之后光芒大涨,紧接着背后影影绰绰出现个轮廓,花狗在其中起起伏伏,飞快奔跑。
这是昆仑镜,能够照见过去和未来,也能够窥探行踪,无涯子正是靠着它一路追过来。
朱兴原本只是个吃了灯油的“小老鼠”,为人胆小天真,后来遇到了逍遥子,不知怎么被他说动了,成了他的帮凶。
至于逍遥子,他的事则是一桩秘闻。
最开始的时候,师祖座下只有一名嫡传弟子,就是无涯,后来师祖不知道从哪里领来一个小孩,取名逍遥。无涯为人自由,毫无拘束,虽然是师姐却没有架子,很快就跟逍遥混熟了。逍遥人长得活泛,一双桃花眼勾人风流,性子却出乎意料的古板,成天闷头闷脑地跟着无涯身后跑。
无涯下山捉妖、帮人,甚至偶尔遇到年轻小伙子与人家谈情说爱,逍遥也不躲不避,也不说话,像不存在一样,只是会在无涯做得过火时才伸手阻拦。
比如无涯因为行侠仗义被人围攻时,逍遥就一人一剑跟着她杀穿人群。就连逃命的时候,逍遥也是板着张脸的,只有胸膛的剧烈起伏才能流露出他的紧张和不安。
本来无涯以为她会跟逍遥永远做一对师姐弟,仗剑天涯,快活此生。没想到,突然一日师祖羽化,逍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跟着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突然会笑了。
像是突然通了灵窍,又懂了七情六欲,逍遥突然“活”了起来。
无涯有些担心他,怕他是因为悲伤过度。可是逍遥却含笑道:“师姐,我没事,我只是突然醒了而已。”
“师父登仙而去,我也要醒了,去找我的道,去成我的仙,师姐跟我一起吧。”他牵起无涯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脸颊上。
“从小到大都是我跟着师姐跑来跑去,现在师姐能不能忍我一回?”
无涯越听越觉得奇怪,反问:“你要找什么道,还要我忍?”
逍遥垂下眼睫:“没什么,我只是怕,我害怕师父将我留下了,师姐你也会把我留下。”
“怎么会呢,”无涯信以为真,真的以为他是因为师父的羽化而害怕,安慰道,“我不想成仙,以后可以陪着你长长久久的。”
“我不信,”逍遥哼出一句,他这几日格外的脆弱,格外的阴郁,“师父骗我,师姐也骗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无涯被他平白无故的一番话说得有些不高兴,甩开他的手道:“师父怎么会骗你?我也不会骗你,你要是再多想就一个人守着道观吧。”
逍遥见她不高兴了,连忙道歉,又道:“我相信师姐,我只是不相信我自己,不相信我真的能与师姐长长久久的。”
“你我一同修道,修为一同精进,都是一样的,没有落下过谁,自然是寿命相当,怎么会有一个人抛下另一个人呢?”
逍遥笑了,他笑起来很美,眼睛亮亮的像是碎了一地的月光,他重复道:“是啊,我们一样的,怎么会有人抛下另一个人呢,不会的。”
无涯见他转过弯来,重新拉起他的手说:“走,去喝酒,一醉方休!”
那个时候,两个人都还年少,一壶酒就能泯尽所有痛苦。